“這不是你該知道的秘密。”秦敏之也不否認，他長得像一個儒雅書生，卻又白發紅眼、聲音嘶啞，違和又詭異，“你這樣的年紀，懂什麽愛，什麽情？”
說着他奪走了畫卷，将它放在了書櫃裏。
任星羅不解，“我以為你要帶走他。”
“就這樣放着吧，不要碰它，這些東西都塵封罷了。”
秦敏之毫無被撞破不倫單戀的窘迫憤怒，看起來十分平靜。注視着書櫃時，他眉眼裏似乎還有眷戀。
書架間狹窄的空間裏塞了任星羅與秦敏之兩個人，已是十分擁擠。任星羅背脊發涼，想着我現在撒腿狂奔而逃會不會惹怒他？正這樣想着，秦敏之的手已經拍上了肩膀，“你怎麽想到要來開我的書櫃的？”
任星羅心知走不了，不答：“你為何回秦家？”
“這是我家，我為何不能回來？”秦敏之凝視着他的臉孔，“我若是抓了你，秦晟會瘋嗎？”
想到接近入魔的秦晟，任星羅臉色一沉：“你跟一個小輩較什麽勁？上代人的事，與他有何關系？”
“想來是會瘋的。”秦敏之似乎很滿意他的答複，“一想到是他的兒子，我就興奮得要發抖。他生氣起來最像他。”
心尖上的人與伴侶騰雲駕霧而去，秦敏之卻要在另一個人身上找他的影子。
任星羅只覺得他可笑。
“秦晟不是秦慎之。”任星羅嘲笑他：“你真的是個變态。”
“你急什麽，他與你何幹？”秦敏之話還沒說完，突然劍光閃過。人未至，劍先到，昏暗的書館仿佛被電光劈過，驀地亮了一瞬，那把長劍化作數道劍光，直切秦敏之而來！然而秦敏之立刻抓起任星羅，足尖僅僅是一點，一躍到書館門口，躲開了數道劍影。
“住手！”
任星羅定睛一瞧，正是秦晟。然而他被秦敏之攔腰攥着，走也走不得，只說，“你小心些。”
秦晟拿着長劍，面如冰霜，“你到底想幹什麽，秦敏之？你為何不直接來殺我，非要這樣迂回？平白累了旁人。”
“你算什麽東西，叫我來殺我就來？”秦敏之奇道，“我手裏這個娃娃，不更令你痛苦嗎？你已錯失了一次救自己的機會。任星羅從地底爬了出來，我是沒想到，但是沒關系，我可以再殺他一次，你覺得呢？”
原來真的是他殺了任星羅！
秦晟将劍柄攥得關節發白，發指眦裂：“我覺得？”
秦敏之微笑着拍了拍任星羅的胸口，“我這一掌再重一些，他魂魄都要散了。”
“夠了，秦敏之！”遠處的秦铠之與綠蘿青衣大步走來，他喝道，“我今日就要殺了你！”
任星羅在秦敏之手中，秦晟不敢妄動，只是說：“他拿任星羅做了人質。”是要勸他叔叔不要亂來，免得秦敏之殺了任星羅。
秦铠之又是憤怒又是無可奈何：“不是跟你說了，不要亂走？”
任星羅已經有一點麻木，他說：“你們不要總是怪我。”
“你怕不怕死？”秦敏之噗嗤一笑，他低下頭問任星羅，“嗯，怕不怕？”
任星羅瞋目切齒，又有些想笑：“早就死過了，我怕什麽？”
“既然如此，我同小任先走一步。唉你這什麽表情，他去我家做客兩天罷了，一定原樣叫他回來伺候你。”話音剛落，整個書館刮起一陣黑風，力道之大，幾乎掀翻了所有書架，到處都是書架倒地破碎的沉悶聲音。任星羅剛想，我剛剛整理完的書又亂了。又想到：那副畫怕是毀了，秦敏之真是舍得。旋即腳下一空，身體已經離地而飛，任星羅被秦敏之圍在手臂裏，一齊卷進了黑風之中，消失在秦府的書館之中。
秦晟提劍朝黑風追去，踏過滿地殘書、破損的書架，只一瞬那黑風驟停。他看着破敗空蕩的書館，只覺得腦海裏嗡嗡作響，血液倒流。身旁的秦铠之立刻覺察到秦晟氣息不對，立刻拉住他攥住手腕一探，瞋目切齒地喝問：“你竟然要入魔？快快冷靜下來！不要同秦敏之置氣。”
“不是他！”秦晟已是不能自己，他橫眉冷眼，“任星羅在他手中！”
秦铠之沉默了一瞬，見他情緒漸漸平下來，才說，“他都走了，你又亂了心思。靈鳥已經追去了，會有他蹤跡。”
秦晟臉色頹唐，“我怕他殺了任星羅第二次。”
“你又想殺他，就該剛剛動手；但你擔心任星羅被他殺了，左右為難，現在他走了，你又後悔。”秦铠之不留情面地說，“關心則亂。”
秦晟深深呼出一口氣，“我是要死的，但他不是。”
任星羅被秦敏之帶走，這會兒已經到了百裏之外的戶州一處山腳。
秦敏之卻是不見了。
任星羅一路被風糊了眼，半點路途都不曾見，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見眼前一灣凝固的溪水，一座被雪染白頭發的高山，遠處是青灰的天、蒼白的雪。他在原地抱怨了一句殺千刀的秦敏之，非說帶他做客，還以為是要将他帶去折辱殺死，卻将他扔在這兒，眼下他又是松了口氣又是疑惑。
他在腦海裏呼喊A，但A仍是失聯狀态。
任星羅無奈一路往河水的下游走去，這一路上除了他竟然沒有別的人。
路過一件草屋，他走過去，去敲那竹子編作的門板：“有人在嗎？”無人應答。
任星羅将門輕輕一推，門竟然開了。
屋內一個桌子，一張凳子，一張床，別的家具全是沒有的。他想了一下，又将門關上，繼續向下走去。想着若是下面也沒有人，我再回來守着等主人回來。
雪很大了，卻沒有什麽風，他在雪地裏走着，不覺得冷。
他停下來，四周靜頤無聲，這個世界被按下了暫停的鍵，他投生到了聾子的耳朵裏，仿佛再大聲呼喊也無人回應。
突然，他在身後聽到了一點兒聲音。
任星羅倏忽轉過頭去一看，原是那突然失蹤的秦敏之又找到他了。秦敏之白發紅眼，又是膚色慘白，笑容詭異。在雪中，他比任星羅更像是一只冤鬼。
“你走不掉的。”
“你把我帶走，是想幹什麽？”二人同時說。
那秦敏之詫異道：“我沒說要殺你，你緊張個什麽？”
“你這模樣怪得很，吓人。”任星羅勸說道，“你跟秦晟沒有什麽仇恨，差不多行了吧。”
“嗯？”秦敏之很有興致地在路邊的大石頭上坐下，“你繼續說。”
“說什麽？”
“說教。”
“沒什麽好說的。”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畢竟你看了那幅畫。”
“畫得不錯，詩選得也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很深情呢。”
“我現在恨他了。”
“恨就恨吧，你有愛和恨的權利。”任星羅在他對面也找了塊石頭坐下，“我本以為你又要殺我。”
“我已經累了，什麽也不想做。”秦敏之平靜道，“他走之後，我越來越這樣想。”
原來他是想要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任星羅忽然想，他真是可悲又可憐。
他又問：“你為何喜歡上自己的哥哥？”
秦敏之眼裏有一些痛苦：“我不想再提了，不想再回憶下去。”
“那你就忘了吧。”任星羅答得很随意。
風大了，一鬼一魔在無名深山裏任風雪拍打着身體。四周渺無人煙，河水凍住了，只有幾聲風的嗚咽。任星羅漸漸地感到一種異樣的寧靜。他也已經厭倦了，他意識到他與秦敏之懷有同樣深重的疲憊。
“我也很累。”他對秦敏之說。
“你累什麽？”
“我死了，總是有人不放過我。”任星羅說的是A，“不肯叫我好好死去，長眠在地下。”
“秦晟待你不錯，你不領情，但也可以理解。”
“我不是說他。”
“他對你有別的感情。”秦敏之詭異一笑，“你要小心。”
任星羅聞言心想，為何秦晟的感情竟然這樣露骨，連成魔的秦敏之也能知道呢。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他問秦敏之。
秦敏之站起來，說：“我要走了。”
“嗯？去哪？”
“等秦晟來，我就走了。”
說着，遠處顯出一道禦劍而來的人影，正是自江州而來的秦晟。
任星羅連忙站起來：“秦晟！”
“你沒事嗎？”秦晟急問，将任星羅從頭到腳觀察了一遍。
“我沒事。”這樣說着，任星羅正要向他走去，秦敏之不知為何又突然發瘋，一手掐着任星羅的脖子，指着他的臉：
“他是你的藥，你沒有了他會死。”
任星羅是沒有呼吸的死人，被他這麽使勁地掐着脖頸，只覺得疼，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倒是不至死。但秦晟已經是慘白了臉色，眼底又泛起了血紅。
任星羅心想，完了，他要入魔！
“不對，不對，我說錯了！你愛他！”他頓悟似的，突然發瘋大笑，“原來你不像秦慎之，你最像我！”
“不要提我父親的名字！”秦晟怒道，“你配嗎？”
“你愛他，他呢？你扪心自問。他不愛你，你不過是個玩意兒。”
說完，秦敏之冷哼了一聲，手一甩，任星羅立刻被摔進了凍住的河水之中，砸出了一片不輕不重的裂縫，所幸沒有砸穿冰面掉進河水裏。他立刻龇牙咧嘴地爬起來，朝飛來的秦晟喊：“我沒事，你別入魔！”秦晟咬牙忍住體內的悸動，重重地掐住了任星羅的手：“他傷了你嗎？”
他的眼睛已經是黑少紅多，兩鬓斑白，臉上有種猙獰的瘋狂。
“沒有，沒有。”任星羅說，“你不要急……你的眼睛……”他卻是聽不見似的，血色越來越濃。控制不住了，任星羅想。
“任星羅，我放下了。”
正在這時，遠處的秦敏之突然說。
任星羅一時沒能明白，“你放下了？”
他想，放下了什麽？
“我放下了。”他又說了一遍。
秦晟反應極快，他霎時站了起來，劍尖指着秦敏之：“你想尋死。”
他突然瞬移到了秦敏之身前，但秦敏之卻原地不動，雙目失神，身體卻是像吹了氣一般慢慢膨脹起來，畫面仿佛惡心的驚悚片段，他的皮膚被撐得越來越薄，皮下的血跡隐隐可見。
面前的一幕讓任星羅不禁毛骨悚然，他驚道：“他怎麽了？”
秦晟卻是冷笑：“他想自爆而死！”
自爆？
他要尋死？
他突然明白秦敏之說的是什麽。他想放下過去所有，一了百了。
秦晟卻說：“自盡太便宜你了。”
剎那間他背後的長劍化作無數短劍插進了秦敏之膨脹的皮肉之中，秦敏之浮腫的臉上顯現出異樣的痛苦，口鼻流出黑血來，他張大了嘴，發出一聲嚎叫。整個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型，像是一個上邊長着一撮白發人形的肉團刺猬一般，皮下蠕動着泛着惡心詭異的血光。
他突然爆發出了一聲怒喊，任星羅腦海裏一炸，心道，他要死了。然而下一秒，秦晟的手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任星羅聽見他的聲音：“不要看。”
他說，任星羅，不要看。
任星羅卻聽見了劍槊相摩的聲響。
他忽然想，劍光有影，破空有聲。是秦晟那把劍的聲音？任星羅馬上撥開他的手，他以為會猝不及防地看到血跡濺射，滿地內髒肉塊，卻只見劍光再次襲向了秦敏之膨脹的身體，劈開了這團蠕動的血肉！剎那間他的身體消散了，化作了幾股黑色的碎末，被風雪卷走。
四周又靜了下來，眼前仍是大雪封山。白茫茫的一片，什麽也沒有。
他愣住了，“秦敏之呢？”
“他想自爆而死，我先吃了他。他什麽也不會剩下。”秦晟收了劍，低頭貼着他耳廓說着，手指暧昧地摸上了他冰冷的鎖骨，“沒有魂，也沒有魄。永遠魂飛魄散，沒有來生。”
任星羅卻想，秦敏之死了。
他所有的愛慕、情思與悲恸，都煙消雲散，再無蹤影了。
那個隐瞞多年的秘密，最後只有他與一個不相幹的鬼魂知曉。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任星羅說不清堵在他胸口的情緒是什麽，只麻木地想着，我本想與他說秦敏之單相思他父親的事情。是不是不必要了呢？秦敏之不在乎那幅畫了，就是真的放下了嗎？
如果是真的放下了，他又為何要自爆而死？
風雪愈來愈大，秦晟在背後抱住他，去嗅他脖頸間雪的味道。
秦晟的身體很熱，讓任星羅幾乎一下子從思緒中驚醒。
他驚魂未定，仍在風雪中不自覺地打顫，像一只楚楚可憐的雪妖，正被獵人禁锢在懷裏。
“你在想什麽？吓到了？”秦晟問。
任星羅喃喃說，“他死了……我看到了那幅畫，但是，他死了，這些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秦晟在他身後嘆息，“你沒事就好。”
任星羅回過神，疲倦地從他懷抱裏掙脫出來，恍惚間發覺秦铠之并沒有在雪中，他問：“三叔沒有和你一起過來嗎？”
說着，他轉過身，卻見眼前的青年已經長發全白，雙眼紅得像是凝固的血，在茫無邊際的白雪中顯出一種咄咄逼人的俊麗。秦晟卻無暇欣賞，他無可挽回地意識到——秦晟已經入魔了。
他震驚地說：“秦晟，你……”
“我打傷了他逃出來的，”秦晟雙眼含情似怨，他面對着他的愛人，萬念俱灰地流下了兩行血淚，“我不能回去了，怎麽辦？”
任星羅被這血淚刺激得頭皮發麻，無意識地舔了一下幹涸的嘴唇，他的大腦已經是一片混亂：秦敏之自爆了，秦晟殺了他，秦晟入魔了，秦铠之被打傷了。秦晟會死嗎？他要是也自爆了……不對，我還是要殺他的，他不能死。
他沒有回答，秦晟卻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擡起任星羅的茫然的臉，在這漫天風雪裏吻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