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你不是死了？]
【沒呀。我上線提醒一下你，是時候殺了秦晟了。】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無論你是異界任星羅，還是這個世界的惡鬼任星羅，你們都有同樣的任務，殺死秦晟。】
[我心煩意亂。]
【我懂你的猶豫，但他已是堕落魔道了，殺了他，也是為他好。你以為現在他變成了這種模樣，與他的願望背道而馳，他不痛苦嗎？他本是要做仙人的，像他的父母一樣。但人各有命，星羅。】
[……]
秦晟入魔之後，變得格外與他親昵。似乎他入了魔，兩人之間隔着的那層窗戶紙就被大風雪給撓破了，顯出對面任星羅沉默的一張臉來。
大雪之中那一個吻、秦晟的堕落、秦敏之之死，幾乎将任星羅所有拒絕的話堵住了。
他茫然地想着，擦了秦晟的眼淚，二人又上了路。
因秦铠之受傷，秦晟如今只能流落在外，無家可歸，任星羅則成為了真正的孤魂野鬼。任星羅又擔心秦铠之會追殺秦晟，兩人便在路上買了鬥笠，各自遮了臉孔，越過兩座山頭，又到了一處城郊。
山的這面大魔暴斃，而山的那面是一個溫泉鎮，遍地都是引來的滾燙泉水，所有人正如火如荼地做着生意，什麽仙、什麽魔和鬼，誰死了，誰活下來，無人在意。山腳下的旅館借着冬天打出了熱泉的招牌，要吸引旅客的注意。老板見了下山的秦、任二人風塵仆仆的模樣，熱情地招攬他倆進旅館歇腳。
任星羅問了秦晟，見他無可無不可，便決定住下來。
那旅館分了男女浴室，每個旅客都分得到一間小小的浴室，一汪滾燙的池水。任星羅只是摸了一下水，便覺得自己好似已經被灼傷了。
“太燙了！”他說，“這旅館洗澡不給冷水的嗎？”
隔着一層木板，秦晟回答說，“這天氣誰洗冷水澡。”
任星羅沒有理他。他怕熱，在溫泉浴室裏待了這一會兒，已經覺得自己像被被架在蒸爐裏的活魚，立刻要被燙熟了。他龇牙咧嘴地在浴桶裏撈出來冒着滾燙白霧的毛巾，挂在衣架上涼了一會，才拿出來擦擦身體。如此就算洗完了澡，他扯過衣架上的衣服披上，忙不疊地要從浴室裏出去。他喊了一聲，“我先走了啊。”木板的另一頭卻無人應答。
任星羅站在原地，想到了很多種可能性：秦晟走了，去秦家負荊請罪；秦晟入魔後漸漸忘卻人性，在浴桶裏忘了自己是誰，眼下正思考隔壁的鬼是哪個。
他又喊了兩聲秦晟，沒有人答應。
他從自己浴室裏出來，又要闖進去秦晟的浴室。那走廊裏的老板問：“公子這是要做什麽呀？”
“我兄弟怕是發熱昏倒在浴室裏了，叫也叫不應。”任星羅這樣答。
那老板是個熱心腸，“真的？唉，我跟你一齊去瞧瞧，趕緊把他擡出來。”
任星羅連忙拒絕，闖進浴室後立刻将門反鎖上——秦晟沒有鎖門。又對着門板喊：“他沒事，只是睡着了！”這才叫老板停下來。
任星羅又回過頭去瞧，發覺汩汩熱氣之中，秦晟的半身就埋在浴桶裏，水波中露出白皙的肩膀和脖子。他眼睛是閉着的，好像他真的睡着了。
任星羅這才松了口氣，“秦晟？”
秦晟光潔的臉上濕漉漉地泛着水光，一雙迷蒙的紅瞳盯了他一瞬，立刻恢複了清明，他坐直了身體，問：“怎麽了，你過來做什麽？”
任星羅見他神态如常，便要走：“無事，只是剛剛我叫你，你不答應。”
“剛困覺了。”他冒出一句方言來，“又夢見你了。”
任星羅住了腳，又要踏出去，聽見身後嘩啦水聲。秦晟站起來，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我夢見你殺了我。”
任星羅被他發燙的手一攥，心裏像是被火苗舔過，突突地戰栗了一瞬。他正要問“怎麽殺的”，秦晟的手已經向下滑，捏住了他的手掌，濕熱的水汽從手臂延伸到了掌心去，任星羅有幾分受不了，皺了臉回頭去看他：“太熱了，松手，我要先出去。”
秦晟卻不答應，只見他拉起他的手，低頭在他手背上印上一個滾燙的吻。
任星羅像是被電過了一樣，猛地從他手裏抽回自己的，滿臉的驚詫。後背的脊骨裏一點一點冒出來熱意，從內而外地将他點燃了。
他讷讷說：“秦晟……”
秦晟正裸着上半身站在水中，他的臉上浮出來一個青澀的笑容：
“你怕我？”
任星羅第一次聽見他說這樣可怖的話，想起來他說秦敏之入魔以後，六親不認、肆意妄為，才覺察出恐怖來。
秦晟見他不語，又慢慢地說：“我的命在你手裏，任星羅，你想要就取去吧。”他臉上笑意更濃，“只要在這之前，你不離開我。”
任星羅低下頭，他閃爍的雙眸蒙上霧氣，濕漉漉得像被大雨淋濕了。
他無聲地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秦晟卻摸了一下他的嘴唇，在他臉上也染上一點濕意，“你不用回答我什麽，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似乎在這樣刻骨的告白與恨意裏，任星羅所有的辯白都無關緊要，他也不想聽。
任星羅說不出什麽來，他的确是要殺秦晟，無可否認。只是秦晟愛他，甚至主動說想要獻出生命來，讓他有些坐立不安。
“你不是要走嗎？去呗，裏邊太熱了。”
像是溺水的人被岸上的人拉了一把，任星羅立刻随着他說，“太熱了，我先走罷。”
回了房，他漠然地去擦自己的長發，開窗叫冷風一吹，身上的熱意散了去，他才覺得透氣。任星羅心裏，現在的局面顯得有點棘手，他殺秦晟，不仁不義；不殺秦晟，這日子也是沒法過下去的，他可以離開秦晟，但秦晟明顯離不開他。秦晟會入魔，與自己的存在脫不了幹系，真要叫他抛下秦晟離開，他在道德上做不到。何況他現在是一只魔，若是他走了，秦晟發瘋，在這溫泉旅館裏傷那麽個一兩個人，又是禍害人間了。
這樣想着，房門被敲響了。
他倆不住一間房間，秦晟披散着濕漉漉的頭發來找他，手心裏托着一只靈鳥。鳥叽叽地叫了一聲，在他手心裏蹦出來，跳到任星羅肩膀上，啄他的臉。
“是找你的。”秦晟這樣解釋。
任星羅叫他坐下，又問是誰寄過來的。
秦晟說：“是秦三叔。”
“他也給你寄了嗎？”任星羅訝異道，“竟然是給我的。”
“大概不想同我說話。”秦晟耷拉下腦袋，毛巾在頭上蹭了蹭，“說不定是讓你早點殺了我的信。”
任星羅将那鳥的腦袋一摸，鳥又散去了。
耳邊立刻傳進了秦铠之的聲音，“你們走遠一些，不要再讓我看見。你看好他不要殺人、不做惡事，我就不殺他。”任星羅又等了會，沒有別的了，只有這一句。
秦晟正注視着他，“他說什麽？”
任星羅斟酌了一下，“三叔說不殺你，讓我看好你別害人，讓我們離得遠一些。”
秦晟扯出一個自嘲的笑，一邊又因為“我們”這個詞感到愉悅：“我倆以後就浪跡天涯了，我到底落得個秦敏之一樣的下場。”
任星羅被秦敏之擄走那日，秦晟犯了病。他是這樣說的，“控制不了自己”、“他攔着我，說我要入魔了不能再去”。後來的事情就無法收場了，山搖地動，黑風陣陣，他仿佛一只真正的惡魔，對自己的親人大打出手。
“他讓你看着我，是個好辦法。”秦晟說，“你覺得呢？”
“當然是。”任星羅不可置否，“你要聽我的話。”
秦晟有一點高興。
他怕自己在任星羅面前犯病發瘋，就告別了任星羅，他躲了出去，借屋外的冷風讓自己冷靜下來。旅館之外的街道上燈火通明，聽任星羅說這是一個旅游的地方，叫做溫泉鎮。他看着燈火，卻是想到那一夜任星羅帶他去逛夜市，到處都是吆喝聲，任星羅拉着他的袖子，在人群中到處穿梭，像一條靈活的魚。
商販笑着招呼着他，要他買一只面具回去，他看到鐘馗的面具，立刻露出一個歡喜的笑臉。
他想通了，任星羅也許不愛他。
但是他想問他：“那你會留在我身邊嗎？直到我死。”
他會答應嗎？秦晟忐忑地想，在風雪中合攏了大衣，帶着一身霜雪回了旅館。
他敲開了任星羅的房門。任星羅正站在桌前，背着一只手。
“你藏了什麽東西？”
秦晟有點開心，因為他也正将面具藏在身後。
“我不懂愛是什麽。”任星羅看着他，目光晦暗。
秦晟有一些錯愕，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要走了。
任星羅又說：“我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
秦晟目光閃爍，“我知道，但是……你要走了，是嗎？”
他話一說完，屋外的風雪霎時靜了。
秦晟的眼中瘋狂越來越濃：“你真的要走嗎？”
任星羅楞了一下，他腳下的地板漸漸顫抖了起來。
地震？
屋外又吹起了風聲，像是鬼魂悲苦的嗚咽。任星羅斜睨了一眼窗戶，屋外竟是一陣黑風！旅館的震動卻越來越劇烈。任星羅隐約聽見了女子與孩童失魂的尖叫聲。
人們這樣喊着：“地動了，快逃”。
任星羅急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快住手！”
秦晟被他這樣一吼，卻是面若死灰：“不要說了！”
“會死人的，秦晟！”任星羅拉住他，“你在幹什麽？”
他又松開手，狠狠地抱住他：“你要走了！”話裏隐隐有着恨意。
任星羅又慌又亂，手裏的匕首幾乎要掉了。
A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炸開：
【殺了他，不要猶豫了。他入魔了，要害死很多人。】
任星羅眼眸暗下去，他将匕首攥緊，關節幾乎泛了白。
他抱住秦晟，在他後背撫了撫，“別鬧了，秦晟。”
風聲停了一瞬，但他卻看見了任星羅的匕首，恨道：“你要殺我！”話音剛落，屋外又響起了一聲炸雷，仿佛是那從天而降的恨意，劈得任星羅的心裏瑟縮了幾下。
任星羅低聲道：“我是要殺你的，對不住。”
“也對，”秦晟突然靜了下來，雙眼流下了血淚，“你要殺我。”
【星羅，殺了他。】
A蠱惑道，【他本注定了被惡鬼索命。一切都要結束了。】
任星羅擡起臉，苦澀地擦去他血紅的眼淚，卻看見他痛苦地懇求：“你殺了我吧。三叔叫我不要害人，我食言了，對嗎？”
任星羅不忍心再聽下去，他木然地擡起手，将匕首狠狠刺進了他後背！
秦晟仍然是抱着他的姿勢，任星羅卻渾渾噩噩地松了手，手上全是濕熱的血跡，是秦晟的血。
聽見他說：“如果有下輩子……我……”
風聲漸漸安靜了，任星羅的視線暗下去。他目澀口幹，卻最終因為瞥見秦晟手裏那只鐘馗面具，滑出了一滴眼淚。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他驀地想起那句詩。
愛到底是什麽呢？他心想。
他眼前徹底黑了，失去了五感之四，堕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叮咚！恭喜你，完成任務“殺死靈夢君”！】
[我殺人了。]
【他只是平行世界裏的一個幻影，不是人。】
[你懂個屁啊！又不是你殺了他！]
【好啦，是我的錯，你別哭了。】
[……下一個世界是什麽？]
【下個世界裏你是一個人，有沒有好受一點？】
[我有一點恨你。]
【恨我可以，不要恨你自己就好，愛是什麽不重要，我也愛你啊星羅。】
[滾啊，你真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