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長了一張任星羅最喜歡的臉。他可以說是任星羅前世今生追求者中長得最合眼緣的一個。回江州的路上，任星羅觀察了秦晟整個路程，他在想，這個人為什麽長得這樣好看。他喜歡的眼睛，他喜歡的眉毛鼻子和嘴巴。分明他才是為我而生的。
秦晟被他熾熱的雙眸看得無可奈何：“你為什麽這樣看我？”
“你好看。”
“……無禮。”
“好吧，那我不看了。”任星羅笑着把頭轉到另一側。
【那你為什麽不喜歡他？】
[他是很漂亮啊，是我最喜歡的類型。但這和愛有什麽關系？]
【你以前也有過伴侶，不就是因為各方面都很适合？秦晟不好嗎？】
任星羅突然文藝了起來：[所有的前任男友，不過是愛情的面孔。]
A非常篤定地評價：
【可你不懂愛，甚至有點渣，還理直氣壯，欠日。】
[你日不到。我是不懂愛不懂情，那不是我必須得懂的。]
A似乎無法反駁，只是再去催促他，【你什麽時候殺了他？】
[兇手不是要出現了嗎？]
【可是你根本不在意在這個世界是誰殺了你呀。】
[連續劇不看到結尾怎麽行？到時候再殺他不遲。]
【他快入魔了，不要再拖了。】
[我知道，但你為什麽很在意他入魔這件事？]
【入魔了，他可能會殺了你。你真的想灰飛煙滅嗎？】
[在這個世界，我會死？]
【秦晟讓你活你就活，讓你死你就死。本質上他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那我呢？]
【你是主宰的主宰。抓緊時間吧！】
任星羅又被他念得煩了。
秦晟見了，以為他冷了，要把披風解下來給他。
“我不怕冷。”任星羅詫異道，“你為什麽把我當做人，鬼本來就沒有溫度。”
他說得坦蕩蕩，秦晟又問他：
“那你怕熱嗎？”
任星羅想了一下，“可能怕。你的體溫會讓我覺得燙。”
“這樣？”
秦晟的手在他臉頰上碰了一下。
任星羅在心裏重重地“嚯”了一聲，心想我還以為他要親我。這般想着，他又笑了，花枝亂顫。
“怎麽了？”
秦晟聽不到他的心聲，可他笑得很高興，讓秦晟也有一點被感染。他情窦初開，和情人在一起，遠離塵嚣，已經是這一年來屈指可數的快樂日子。
一只面目模糊的白色小鳥飛來，停在他肩膀上，又打破了這一時的靜怡。
秦晟在鳥的腦袋上一摸，笑容一下子淡了。
靈鳥碎成了一股青煙，任星羅問他：“鳥怎麽了？”
“他沒怎麽。”秦晟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我三叔說，他已經回了秦家。他也得知了惡鬼、魔物分別現世的消息，他要與我談一談。”
任星羅覺得他話沒有說完，“還有呢？”
“我問了他秦敏之的事情。他說，秦敏之‘無藥可救’、‘品性敗壞’。”
“他跟弟弟也反了目？”任星羅不想秦家上一代人竟然有這樣多矛盾，“這用詞很重了，一個弟弟這樣說哥哥。”
秦晟說，“幾年之前，秦敏之想殺了我，但被三叔發現了，他們大吵一架，秦敏之離家而去。這件事我并不知情。直到父母成仙、秦敏之入魔後，他才告訴我，叫我小心。”
這到底是一面之詞，任星羅又問：“我死前，你三叔知道我的存在嗎？”
他是指共生一事。
秦晟知道他疑心秦三叔也可能想殺秦晟，但秦晟搖頭說：
“他大概是不知道的，他與我父親、秦敏之年紀相差了許多。我出生時，他不過五六歲，家人不與他說這些，等我大一些，他便出門游歷了。我病重之後，他回家了一趟，是那時我告訴他共生一事的。”秦晟又說，“那時秦敏之入魔，他很是惱火，揚言要殺他。”
“所以秦敏之到底和你父親有何嫌隙，非要殺你不成呢。”
“這恐怕只有三叔知道了。”
談話間，秦晟與任星羅已經到了江州秦府。
此時已是淩晨，空蕩蕩的秦家小院半夢半醒，金色錦鯉在池水裏晃了一下眼。任星羅正要去招惹錦鯉，水裏猝然顯出一塊破碎的人影來。
任星羅忙将手縮回來，擡頭一望，竟是一個年輕男子。他約莫二十來歲年紀，眼神冷酷，長得比秦晟更像仙人升仙圖裏的秦晟父親秦慎之。
男人目光冷冽，“你果真是惡鬼的魂，不祥至極。”
任星羅挑了下眉，問：“你是秦敏之，還是秦铠之？”
“三叔！”
秦晟提着長劍快步走來，“我問了綠蘿，才知道您來了。這是在做什麽？”
鬼魂蹲在池邊，秦铠之背手站在他身邊，看着像是賞心悅目的冬日賞魚，氣氛卻很是冰冷。
“我說了他不詳，你那惡鬼生了氣。”
“沒有。”任星羅翻了一下眼皮，擺手表示自己大度，“既然是秦三叔，我不介意。”
此時綠蘿款款而來，說茶水已經備好。
秦铠之說着“我不是你的三叔”拂袖而去，三人只好入屋詳談。
任星羅心想，這秦三叔過分年輕，和秦晟不像叔侄，倒像是兄弟，脾氣也很是不羁，不知是像了誰。
屋裏炭火燒得旺，任星羅剛坐下，綠蘿又在他身邊添了爐子，一下子他仿佛置身火場，坐立不安了起來。
秦铠之端了茶，說：“長話短說。誰招來了惡鬼？”
“是我。”秦晟也不隐瞞。
“你瘋了。”秦铠之冷笑，“惡鬼反噬，誰人不知。你不招惹他，也許還有一線生機。現在他來了，你必死無疑。”
“我為什麽要找惡鬼？”秦晟語氣漸漸重了，“是我本就不信命，閻王要我三更死，我非要活到五更。我年紀輕輕的，要我病死在床上？我不甘心，我寧可被鬼吃了。”
任星羅不曾聽過秦晟說這樣的真心話，甚至在他話語裏聽出隐忍的怒火。他想，秦晟可憐，他是不甘心，可世間不如意十之八九，多少英雄遲暮美人白發，就有多少意難平。
屋裏靜得落針可聞，秦三叔的目光仿佛帶刺似的，尖利地想要将任星羅看穿：“你什麽時候要殺他？”
任星羅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本想答“找到兇手之後”，卻又覺得不太妥當，也許他更是想要任星羅回答“我不殺他”。若是秦三叔為了侄兒，要逆天改命殺這個鬼魂呢？殺了任星羅，秦晟會是因為共生之命和他一起死，還是又活下來一回？
“三叔！”秦晟重重地打斷，“不要為難他。”
“你倒是多情。”秦铠之忽地笑了一下，很有嘲弄的意味，“既然你調查過任星羅之死，有何頭緒？”
“在燕京，我與任星羅曾經偶遇另一個死者，只知當年車夫被收買，收錢殺人，但線索中斷，查不下去了。”他略去了小鬼見公婆之類的胡言亂語，将任氏夫婦墓前偶遇齊縣小鬼的事情說了一遍。
“那便是死局了，他倒是可憐。”秦三叔徑直說着，仿佛看不見這個可憐的人就在左手邊，“你虧欠他不少，下輩子還吧。”
秦三叔過分直白，聽得任星羅将捧在手裏的茶盞抖了一下，茶水撒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說：“別這樣說，秦三叔。”
秦三叔抓住了重點：“莫非你覺得受之有愧？”
“本是無心之失，何必呢。”任星羅不可置否，“他想幫我将仇人殺了，兩不相欠。”
“秦敏之若是犯下這種大錯，我必定殺了他碎屍萬段。”秦三叔大約是喜怒形于色的一個人，“就算沒有這件事，我也容不得他活着。他之前就想要殺秦晟！”
秦晟問：“他與父親到底為何有嫌隙，以至于要害我？”
秦铠之：“誰也不明白，你父親也不明白，是妒忌嗎？可他從前分明很是崇拜大哥。恐怕只有秦敏之自己知道了。大哥待秦敏之這樣好，他卻恩将仇報，殺大哥不成，又去害你。”
他又說：“我想他瘋了，瘋瘋癫癫，甚至在大哥成仙後堕落入魔。若任星羅是他所殺，我一點也不奇怪。他最近現了身，你們兩個最好當心一些，不要亂走。”
說罷，秦铠之将茶盞一放，徑直離去。
任星羅連忙起身，喊着綠蘿讓她把爐子給撤去。
他正又坐下來喝茶，一邊嚷嚷着好燙好燙，秦晟卻突然開口：
“你什麽時候殺我？”
任星羅徹底喝不下茶了，只覺後背發涼，身上卻莫名越來越燙，燒得他僅存的良知吱哇亂叫：“你為何這樣問我？如果我不殺你，會如何？”
“你再也回不去陰間。”
任星羅一怔。
多麽相似的故事。A說：不殺了秦晟，你永遠也回不了那個世界。
秦晟與他一起沉默了，他們心知肚明，任星羅不可能留下來。
“是我失語。”秦晟按住眉頭，很是煩惱的模樣，“我要先将那個人殺了，你再殺了我吧。”
任星羅覺得坐不下去了，氣氛十分奇怪，他生怕秦晟又問些什麽他左右為難、無法明說的問題，逃也似的去了書館之中。
書館一位書童也沒有，死氣沉沉，所有的書擺在架子上，端端正正的任君采撷的模樣。
任星羅在腦海中瘋狂地呼喚A，想問他究竟兇手何許人也。A卻仿佛真的死了一般毫無回應，任星羅咒罵了一句什麽，又向書架之中走去。
上一回來書館中，二人為的是血陣禁術。現在似乎一切都蓋棺定論，任星羅與秦晟都不再強求——除非任星羅為了他留下來，才能圓他一個不英年早逝的夢。但正如秦晟所說，他反對這種世上一人為另一人而生的說法，任星羅也不認同自己是秦晟的附庸，要為了情愛、為了道義而犧牲自己的人生。如此說來，二人的觀念倒是很接近。
任星羅漫無目的地在書海之中穿梭，忽地瞟見了一個名字。
秦敏之。
他被歸類在秦氏的作品集之中。
鬼使神差地，任星羅打開了這個書櫃。書櫃中滿滿當當地放置着卷軸與書本，看起來，秦敏之的作品還挺多。他随手翻開一本，是中規中矩的手寫散文集，字倒是很好看。
任星羅心想，秦家是不是有不少文豪？
這麽想着，他又打開了一只卷軸。
這是一張人物畫。畫中的男人仙風道骨，長眉鳳目，眉間一點朱砂。他生得與秦晟有五分相像。
任星羅心頭一震，愕然想，這是秦慎之！
再看下去，只見留白之處寫了半首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
永安九年秦敏之
任星羅震驚地想，秦敏之為兄長畫過畫？也是，秦铠之曾說，他年少時很是崇拜大哥。
只是這首詞……這首詞……
任星羅腦海仿佛火石擦過，忽地明徹，他驚覺自己發現了一個秘密！
他大受震撼，驚呼道：
“這竟是一段隐秘的情思。”
隐秘到，秦敏之甚至不敢寫下露骨的下一句。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他愛上了秦慎之。但秦慎之不愛他，另有所愛。
秦慎之嬌兒美妻，得道成仙。而秦敏之為情所困，在他飛升離去之後墜入魔道。天外飛仙，污濁魔物，已是雲泥之別。
這是一個男人求而不得的崩潰，恨到山崩地裂，恨到一夜白頭，恨到去遷怒他的孩子。任星羅又是驚詫，又是不解，為何他會囿于情愛，甚至由愛生恨？
任星羅将卷軸卷好，這就要去找秦家叔侄說明緣由。不料他一轉身，一個陌生男人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那男人黑衣白發，一雙眼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任星羅驚呼：“秦敏之！”
“是我。”秦敏之冷笑，“把畫還給我。”
“你愛他？”任星羅毛骨悚然地問，“為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