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王府靜得落針可聞。黑夜像是一張厚重的棉被，将所有玩鬧與絲竹之聲全都蒙頭蓋住了。寂靜的屋子裏，任星羅與鏡中的自己面面相觑，耳邊只有自己沉重的擂鼓心跳。
程妃狀似瘋狂的無心之語，實則揭露了他不是程妃之子。
——程妃見他、贈他秦夫人的金釵，是為了暗示這個秘密。
任星羅內心種種思緒亂成了一團麻，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将金釵狠狠拍到了桌上。砰的一聲，燭火也吓得顫抖了一瞬。
憤怒與疑慮冷漠交加的情緒在任星羅蒼白的面容上平添了幾分生氣。他眼裏是點燃的一把火，嘴裏咬的是打顫的一排牙，若是黃良在此，必定要猜測殿下發抖的喘息是出于興奮還是驚恐。可惜沒有人有緣得見尊貴的康王如此生動活潑的一面。任星羅很快松開顫抖的手，用它去安撫起伏不定的胸口，那雙纖長的眼睫也疲憊地合上了，将雙眸蓋住。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任星羅也不怕王府隔牆有耳了。他小聲說：“我不是她的兒子，她待我如此冷漠倒是情有可原。她昨夜落淚，想來全是為了她那個親生子了。程妃的親生子——”他停下了自言自語。
他想到了一個奇妙、古老的諺語。
這個念頭像井裏的浮屍驟然冒了頭，彌漫着一股惡臭與森寒的水汽。
——貍貓換太子。
任星羅是貍貓，被掉包的秦夫人的孩子。
真正的太子是誰？還能是誰？與康王同年同月同日生在東宮雨夜的那個人，不正是秦晟嗎？
皇帝對秦晟的讨好惶恐、程妃與秦家的舊怨、由來已久的母子離心與父子間的冷漠、秦夫人的遺物、秦晟的示好與捉弄……過往種種如同走馬燈一般飛奔而過，在任星羅的沉思中猝然清明。
在這場荒誕離奇的宮廷秘聞裏，任星羅意識到他很可能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人。
皇帝厭惡秦氏，程妃亦是如此。程妃這般大費周章地叫康王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也是全然不顧任星羅死活了。在這之前，皇帝捏着鼻子認了康王是他一個兒子，大概礙于秦羲尚在與康王無知才沒有下手殺他；過了今日，皇帝若是聽了程妃贈釵之事，略一忖量就能捋清發生了何事，他在皇帝眼中很快就将是心懷鬼胎、覺察了真相的秦姓孽種。
秦家蠢蠢欲動，大有爬上皇位的異心，人盡皆知。在東窗事變之前，皇帝說不定将要尋個緣由殺了康王，畢竟誰能保證他不會反水投奔生父？
如此說來，任星羅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了。
次日一早，任星羅沐浴更衣，帶上了太監黃良又入了宮。
他近來入宮頻繁，內城守衛見了他亦不驚奇了。
“殿下，又要入東宮見太子嗎？”守衛問他。
任星羅略微思忖了會，他本是想差人去後宮求見程妃的，但守衛之言倒叫他猶豫了。他想了下，才說：“正是如此。”
今日休沐，按理說太子應當在東宮休息。在去無歡殿之前，任星羅臨時決定去東宮與太子一敘。
太子待他寬厚，自年幼時便是如此。昔年東宮貍貓換太子之事，太子未必知曉，也未必全然不知。任星羅斟酌了一晚上，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太子。秦家已有逼宮之勢，此刻他覺醒了自己身份，反而是多了一份危險，還不如假裝無事。
軟轎之內任星羅撩開窗簾。灰色天空的一角像烤爐，正氤氲濁雲。聯想到昨日猝然被揭開的宮廷秘聞，這四角天空在他眼中又成了山雨欲來的預兆。
轎子擡近了宮道才不久，又搖晃着停下了。任星羅坐直了身子便聽見轎子外邊黃良尖聲笑說：“秦大人，好久不見了。”
他聞言落了轎子，絲綢簾子一掀，定睛一看，果真是秦晟。
秦晟木冠胡服，腰上纏了烏犀角帶，乍一看還以為他穿了騎裝。他身後的随從牽了一匹雪白的馬，正哼哧哼哧地晃腦袋。任星羅甩了甩袖子，作了個揖，“秦大人忙碌得很，今日休沐也不停歇。大鄭有秦大人這般忠臣，有福了。”
他話說得又酸又刺，秦晟只當任星羅與他怄氣，放柔了語氣說：“康王殿下進宮是要面見聖上，還是太子殿下？”他頓了頓，言辭暧昧，“或者……殿下是來找我的？”
任星羅瞪大了眼睛，不止如此，餘光裏任星羅與他帶來的數人一馬都頗為詫異地望向了秦晟。衆目睽睽之下，秦晟真是不要命了。任星羅拉下臉：“少開玩笑，我自然是來找太子的。”
話音剛落，小厮手裏牽着的馬忽然仰頭長嘯了一聲，驟然向前踱步了幾丈，徑直朝任星羅的方向沖了過去。小厮尖叫着“哎呦”了一陣，手忙腳亂地将馬拉住了。
任星羅正在氣頭上，見秦晟帶來的馬也不聽話要沖撞他，叱道：“讓你的馬走路記得帶眼睛！”
“你同一匹馬置什麽氣。”秦晟笑了，“對了，太子殿下不在東宮。”
“嗯？他去哪裏了？”
“與陛下入殿商議國事了。”
“你知道的可真多。”
“你今天火氣為何這樣大？”秦晟說，“和我一起去康王府，咱倆聊聊？”
任星羅沒好氣地說：“聊什麽，沒什麽好聊的。”
“聊聊我們之前那些破事。”
“不了，你都說是破事了，何必聊。”任星羅擺手，“既然太子殿下不在，我得去程妃那兒，下次吧。”
“那我在康王府等你。”
“你把康王府當成你家裏回啊。”
秦晟是鐵了心要和他聊從前的破事了。
任星羅随口應了，轉頭上轎子原路折返。不知等候了幾重的通報，穿越漫長的宮道與深深的院落，最終止步于程妃所居的無歡殿之前。
無歡殿從前也叫無歡殿，這裏出過前朝一位可比妲己的寵妃。這座百年的宮殿，經歷了無數任美人宿主高升左遷，皇帝登基駕崩。殿前的無歡牌匾是那位早已煙消雲散的寵妃所寫，無人得知究竟是無樂不歡還是永無歡樂之意，在任星羅看來，結合寵妃的下場與如今程妃的瘋癫，很可能是後者了。
朱漆的宮門漸次開合後，香風陣陣，與藍衣侍女一同走來的，是綠旗宮裝的女官翡樂。
她面容無悲無喜，略微一拜，“康王請回吧！”
“翡樂，你在程妃身邊多少年了？那一年的事情你也知曉，對吧。”任星羅并不意外程妃不肯見他，“她要我死，而我只不過想見她一面，這種要求她都不能答應嗎？”
翡樂見他倔強，嘆息道：“殿下何苦？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就當做什麽也不知道吧……”
任星羅冷笑道：“我是想親口問她，當年秦夫人是不是本該生下一個早産孱弱的男孩？程妃為何要舍棄親生子，換一只貍貓回來呢！”
“娘娘已是糊塗了，”翡樂眼神憐憫，“她不該做，也不該說。從前的事情，與殿下這一代有何關聯呢……”
她又說：“但是，娘娘不會見殿下的，再也不會見了。”
黃良也嘆了口氣，“殿下看開些吧。”這話說得，他顯然早已知情。
“行了，”任星羅又氣又煩，“你們一個個的假惺惺勸我，卻都将我瞞在鼓裏。我哪天要是被殺了，你們全是劊子手。”
翡樂聞言膝蓋一軟，撲面而來的恐懼幾乎讓她站不住了，她順勢跪了下來，顫抖道，“殿下請回！”
這廂康王與翡樂在無歡殿前糾纏，忽聽遠處一聲聲刀劍相摩聲響，仿佛無歡殿前的女兵與誰起了争執，還夾雜了一些男人怒喝，隔得遠了，聽得并不真切。任星羅立刻斂容朝宮門外望去，心裏驟然不安，他問：“外邊誰來了？”
翡樂亦是臉色一變，肅然道：“請康王留在此處，奴婢前去查看。”
她起身一拜，領着衆侍女便要向外走去，不想遠處宮門猝然大開，十來個身着铠甲手持長劍的衛兵朝無歡殿踱步而來。
翡樂怒喝道：“大膽！你們是什麽人，竟然無令入殿？”
為首兵士目不斜視，竟是直朝任星羅而來。他收劍跪地，手持禁軍兵牌，“末将乃禁軍副将蔡洪。宮中有變，陛下下令請康王與末将前去紫宸殿中。”
見這自稱蔡洪的軍人盔甲帶血，風塵仆仆，在場衆人無不大驚失色。
任星羅不禁唇舌發幹，意識到這是有大事發生，急問他：“宮中何事？”
“紫宸殿中秦羲欲殺聖上，已被禁軍拿下。禁軍數十人反水，太子中箭。聖上聽聞康王尚在後宮，擔憂康王安危，特令末将前來護送康王暫回紫宸殿……”
秦羲謀反，太子受傷！
翡樂與任星羅心如擂鼓，驟然被這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吓得噤聲。翡樂與他對視一眼，臉色難看至極。這等大事，卻是從一禁軍士兵傳達，并且以皇帝口谕要帶走康王，十分蹊跷。無歡殿等人一時無從得知此事真僞，臉上全是戒備不安。
盔甲上刺眼的血紅幾乎晃花了任星羅的眼睛，給他興奮含怨的眸子也染上了血色。他幾乎可以想象到這個副将是剛剛殺了人，又轉頭沖進無歡殿來尋他的。只是誰能确定他是否在說謊呢，他殺的究竟是謀反的秦羲手下，還是太子與皇帝？
若他撒謊，也許是秦羲派他來騙走康王滅口；若他說的是實話，皇帝口谕是為了保護康王，還是想要借機鏟除他這個孽子？
這可真是前有狼後有虎，進退兩難。
翡樂說：“此事事關重大，康王與奴婢卻全然不知。”
蔡洪解釋道：“還未傳到後宮來，不過，皇後娘娘大約已經得知消息了。”
衆所周知，皇後姓秦，還是秦羲之妹。蔡洪這是婉轉地又解釋了為何要護送康王。
翡樂又聽任星羅說：“蔡大人我是見過的，的确是禁軍中人。”
她心下稍緩，冷笑道，“你在無歡殿外又做了什麽？”
“女兵侍衛攔着末将，事态緊急，我不得不動手了，改日再向程妃娘娘請罪。”
“罷了。”翡樂喘了口氣，“你想帶走康王，我也須得一起……”
任星羅不解道：“你去了有什麽用？”
若是這些人想要殺死或者囚禁康王，翡樂又能如何阻止？
翡樂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絕望的笑意：“康王無事是最好，倘若殿下有個三長兩短，奴婢是要自盡謝罪的。”
任星羅半分感動也不曾有，只冷冷道：“誰稀罕你的命了？”
他又轉身與蔡洪說，“走吧，我們去紫宸殿。”
朱色宮牆之外，女兵們與幾個禁軍士兵起了争執，大吼大叫。嘶鳴的馬匹們焦躁地搖擺着尾巴。炙熱的陽光爬進了任星羅冷汗津津的脖子。他目光停在蔡洪粗糙血跡斑斑的右手上，他又想到了接下來可能出現的最複雜的情形，上馬的動作停滞了。
他問：“秦家起兵了嗎？”
秦家的兵權不止在秦羲一人手中。他還有外派為武官，手握地方軍政的長子次子。
任星羅心煩意亂，又說：“太子傷勢如何？紫宸殿怎會發生……”
“殿下請上馬。”蔡洪避而不答，執缰繩的右手、肅然的神情紋絲未動，“事不宜遲，我必須盡快将殿下護送至陛下身邊。”
任星羅上馬之後，蔡洪與他同騎。數只馬匹馱着士兵們在宮道上飛奔起來，鼓動的衣襟掀起一陣腥血味的冷風，吹散了身後女兵不安的呼喊。
“康王殿下——”這樣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她們都在恐懼，恐懼這蔡洪副将将康王擄走是別有用心。康王的命運很快就将有答案了，因此他不急于在此時憂心忡忡。無歡殿到紫宸殿這半盞茶的路途上，他将時間用來忖量另一件事情。
秦羲謀反被抓，留在京中的秦氏族人想必已經自顧不暇、被禁軍圍捕，或者反過來圍捕禁軍。
那麽作為叛賊秦羲之子的秦晟如今身在何處？他去了康王府，因此躲過一劫了嗎？或者，他已經被殺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