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半個傀儡，之所以說是半個，是因為他不全是被秦大司馬操縱——他有時候也聽錢衛尉與趙王的意見。若幹年前，這三方勢力原本在朝廷裏是三足鼎立，但自從趙王清君側事敗身死，三足之局不複存在，錢家也成了岌岌可危的。
秦晟出列彈劾衛尉，衆臣嘩然。皇帝卻很是平靜，大概是由于他也見過一次這種彈劾——上一次是趙王。皇帝當即認為事關重大，将此事交給大理寺審查。
任星羅并不意外秦晟彈劾錢家，只是這罪名是要夷三族的重罪，比什麽妄議東宮、大不敬都要重得多，若是坐實了，不止錢家覆滅，朝廷也要血流成河，一批官吏要被撤下去，換上新的。自趙王身死他便察覺這是個殘酷的世界，任星羅被捆在皇室這座山似的大石頭上，借此遮風擋雨，一邊也陷入即将沉湖的命運。
任星羅阻止不了秦晟，也阻止不了秦羲。他隐隐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錢家若是亡了，下一個又是誰呢？什麽時候輪到任家？
十日後，朝參之上大理寺卿羅列諸多罪證，稱衛尉謀反之罪屬實。皇帝下令夷錢氏三族，太子妃廢為庶人。當夜京師數千人被捕，擇日處斬；河東衙門斬殺數百拒捕錢氏族人、姻親；錢庶人于東宮吞金自盡；太子召康王入東宮。
任星羅進東宮時已經接近宵禁了，衛兵見了他，提醒道：“殿下，宵禁将至。”
“有勞。”他無心解釋為何深夜入宮。
衛兵不會攔着他，查了令牌後便放了行。任星羅乘轎子入宮，到了正殿門口任星羅撩開轎簾，太監慧引已是伫立在門前，他面色憔悴，略微彎着腰，仿佛一個佝偻的老人。慧引惆悵道：“殿下來了！太子殿下正在寝宮等您呢。”
太子寝宮在東宮深處，沿途行道燈火通明，卻只聞稀疏的鳥叫蟲鳴聲。任星羅認為太子必定是又驚又怕的，太子妃之死，相當于在太子耳邊敲響了又一次警鐘。太子曾經因任星羅的提醒而有所準備，然而秦家還是抓住了錢氏置辦兵馬的證據逼死了他們。事實上皇帝真的不清楚這些兵馬是為了對付誰嗎？可是皇帝也好，太子也好，在秦家二十萬軍面前他們都是無能為力的。
任星羅進了寝宮，重重床幔之下，他見到了床榻上頹唐坐着的太子。
太子三十多歲，瞧着卻是要比他實際年齡大一些。他天生心思重、身體虛，過了三十歲後漸漸郁結成病。他愈是病，愈是自怨自艾。太子妃與他少年成婚，二人相伴舉案齊眉多年，立場相同，如今太子妃一去，太子又少了一個親近的人，他如何不萎靡自哀？
太子嘆氣，“你來了，聽說你病還沒好……可我實在無人可以傾訴。阿霏自殺了，她本可以不死的。”
“不是你的錯。”任星羅說，“這個王朝從先帝時就已經有衰亡之相了。每個朝代都是這樣，在各種災禍裏走向尾聲。”先帝在位時昏庸無道，民不聊生；朝政上聽信小人，以至于大權旁落，軍權又被攥在了外戚手中。
如何力挽狂瀾？也許只能期待秦羲死去，三州十二萬軍重歸皇帝手中，才有砝碼收回剩下的軍權。
太子熟讀史書，如何不知這些道理？他被封為太子時十四歲，秦羲的勢力已經很大了，他也仍懷着一顆欲有所作為的心，可惜天不假年。
太子望着他的弟弟，目光深沉，他說：“也許最後只能依賴你了。”
任星羅一驚，“哥哥說什麽呢？”
太子握住他的手，神情竟然是悲哀的，“阿霏死了，他們認定了太子妃造反。下一個也許就是我了，你懂嗎？”
“現在他們還不敢……”任星羅說這些話實則毫無底氣，“不敢如此妄為。”
“罷了。”太子松開手，搖頭，“你也有幾年不見程妃了吧？去看看她。”
任星羅微微吃驚，“為何？母妃病了嗎？”
“不是，只不過今夜我經歷了親人間生死離別，有所感悟罷了。去見見她吧，也許以後……”太子沉默了。
任星羅與程妃的關系實則不那麽好。程妃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任星羅也不是孝子。更重要的是，程妃厭倦了見他，年幼時他被接到東宮，也曾思念母親，常到程妃宮中見他，程妃時常推脫不見。随着年歲漸長，任星羅察覺了母妃的敷衍與不耐煩，他也不再去了。
程妃不止不見兒子，她幾乎也不參加宮中盛宴，這些年的除夕宴、壽宴，都稱病不出席。算起來，她與任星羅上一回見面已是永平十三年，任星羅受封康王後去拜別母妃在宮外開府。
任星羅感受到了太子的悲傷，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說：“哥哥說得是，我差黃良去母妃宮裏問問，若是她還沒睡，我就去與母妃敘舊吧。”
門外的黃良得了令，立即去通問了後宮的女官。太子兄弟二人又說了會體己話，任星羅見兄長面露疲态，才告了退。此時已經過了宵禁，他便又回到別殿住下。
路上黃良追了來，說：“程妃娘娘請殿下無歡殿一敘。”
任星羅頗感意外，“我本以為母妃不會見我。”
黃良感嘆道：“到底母子連心，程妃娘娘還是挂念着殿下的。”
任星羅聽了卻是不敢茍同，但他沒有說出來，他認為這不過是程妃一時心血來潮罷了。程妃是怎樣一個女人呀？無情、寡言，長着一雙美麗、目空一切的眼睛。多年來，她看任星羅的眼神與她看向無名氏的宮女太監的眼神沒有什麽不同，仿佛她唯一的孩子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任星羅明白有些人天性如此，程妃不曾薄待他，他也不去苛責母親。
他到合歡殿時迎他的是程妃身邊女官翡樂。
翡樂自程妃未嫁時便跟着她了，也是宮中老人，對康王也算熟稔。
她笑說：“多年未見殿下，幾乎認不出了。”
任星羅含笑與她寒暄了幾句，心裏想的卻是這話聽着不妥，妃子的女官認不得妃子的兒子。不正暗諷了母子疏離嗎？
殿中程妃坐主座，她錦衣高髻，容色豔麗，毫無老态，仿佛時光眷顧，在她身上凝固了二十年。任星羅俯身行禮：“母妃安康萬福。”
她說：“起吧。翡樂，為殿下奉茶。”
程妃連聲音都幾乎不曾變過。
任星羅笑說，“母妃竟然不見老。”
“非也，”程妃搖頭，發髻珠釵輕顫，“我心已老去。”
長袖之下，她白玉顏色的手指也收緊了。任星羅又窺探她颦眉憂愁的容顏，恍惚升起了一絲傷感。
“母妃有心事？”任星羅說，“今夜見我，可是想與我談心？我與母妃也有數年未見了。”
“我倒是訝異你來見我。”程妃哀嘆道，“翡樂認不出你，我卻是認得的。我怎會認不得你呢？”
任星羅笑了，想起黃良那句荒謬的話。他說：“因為母子連心？”
程妃驟然以袖掩面，梗咽道：“你說得對，母子連心！”
淚珠斷線珠鏈似的從她濃妝的臉龐上滑落，她像個絕豔而喜怒不定的戲子，入戲太深，竟也要将臺下的人抓上來。
任星羅頓時又是詫異又是坐立不安，他連忙站起來告罪，“是兒臣不對，惹了母妃傷心……”
“我這幾天總是夢見你剛剛出生的模樣，皺皺的皮猴子，長着大眼睛……耳後兩顆紅痣……”程妃啜泣，“我就知道，你要來見我了。”
任星羅一頭霧水，“什麽？”
程妃顫聲道：“如果我悔恨當年東宮之事呢？”
“我不懂母妃是在說什麽……”
“就是那件事呀！”她急道，“你被抱走了！”
“母妃是後悔昔年同意太子哥哥将我帶去東宮嗎？”
任星羅求助地望向了殿中旁人，然而無論是翡樂還是太監們，全都仿佛不曾長了耳朵，裝聾作啞地低頭站着，任他的母親在殿中癡癫自語。
程妃答非所問，“你可見過秦晟？”
“見過，他已是朝中司隸了，年少有為。”
“他的母親去世多久了？”
“這……”任星羅求救地望向了女官翡樂。
翡樂輕聲道：“娘娘，秦夫人逝世已有十七年了。”
程妃眼神沉痛，淚痕花了她的妝，看起來憔悴可憐。任星羅滿腹疑慮，說：“斯人已逝，母妃節哀。”
程妃沉默半晌，說：“翡樂，将秦夫人遺物拿給殿下。”
翡樂應諾離去。
任星羅不知秦夫人遺物是什麽，又為何拿給自己，疑惑道：“母妃可是希望我轉交秦晟？”
“不是。”程妃搖頭，“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只是一只釵子，她閨中時送我的。你留着做個念想吧。”
說話時翡樂捧着小小的木頭妝盒而來，任星羅茫然地接過，“為何給我？”
程妃眼睛亮了，她抿嘴一笑，竟是個陰郁無比的冷笑，“這你該問秦羲了。”
“秦大司馬……？”任星羅毫無頭緒，“與他有何關系？”
“你總會明白的，夜深了，你也該走了。”
程妃笑着說。
任星羅回別殿路上打開了妝匣，程妃所言非虛，裏面只是一只普通的金釵。
秦夫人的金釵，與任星羅、秦羲有何關聯？
任星羅夜裏回到別殿，他将黃良叫進寝室裏，關上門，他鬼鬼祟祟地問黃良：“我母妃與秦大司馬是不是有什麽……”釵子是女人的發飾，有時也做男人贈給情人的定情之物。于是任星羅想到了一些兒女情長、芳心錯付之事，這又能與後來程妃、秦夫人決裂一事對上。
黃良瞪大了眼睛，“殿下為何這樣想，這怎麽可能呢？”
“哦？你知道什麽？”
“程妃娘娘的父親，您的外公程禦史……曾經痛斥秦大司馬有不臣之心，陛下無德昏庸。”黃良頓了一下，低聲說，“後來他被陛下處斬了，族人也……娘娘因懷着殿下，未得懲罰。殿下出生後，程妃娘娘嚴禁旁人在您面前提起這件事。”
任星羅醍醐灌頂。也就是說是皇帝逼死了程父！也許秦羲也摻和了一腳。
如果是這樣——任星羅驟然明白，程妃厭惡秦羲、皇帝兩個劊子手，正因如此，程妃遷怒兒子，從來不正眼看他。
“原是如此。”任星羅長嘆了一口氣，“外祖父做了朝堂争鬥的犧牲者，母妃與我何嘗不是？”他慢慢地感嘆着，又去撥弄匣子裏的金釵。這只釵子做的是花朵和蝴蝶的樣式，蝴蝶的觸角磕掉了一塊，的确是像個舊物。程妃若将它做禮物相贈便是不倫不類，想必這根本就不是個禮物。想到程妃癫癡的姿态，任星羅驟然不安了起來，“這只秦夫人的金釵為何要放在我手中，你是從母妃宮裏出來的，你可知是什麽意思？”
“奴才如何知道！只是，娘娘近年多思多慮，”黃良站在門框裏，遙遠而憐憫地看向他：“世間之事，總是因人看不開放不下才變得如此複雜。唉，一眨眼，二十年就過去了，我卻總是記得邊界告急、兵荒馬亂的那年，殿下呱呱墜地時的模樣……”
任星羅聽他憶往昔便心生煩惱，“不知道或者不想說就走吧，我得睡一覺。”
他關上門，獨自點了燭火在銅鏡裏外端詳起這只詭異的金釵。他對着鏡子比劃了一下戴釵的位置，也不覺釵子有何不妥之處。樣式、長度、顏色都與尋常貴婦人的首飾相似。倒是鏡中戴着金釵的男人模樣緊張而滑稽。
他嘲笑了一會兒自己的慌亂，側過臉，盯住鏡中的釵子正要将他□□，目光瞥到鏡中人耳後脖頸的位置時忽然想起了程妃呓語般的自語。
耳後的兩顆紅痣……
他伸向金釵的手悚然收了回來，下一刻任星羅沉默地将臉湊近了銅鏡，他看起來有些神經質。他偏着臉左右找着，然而無論是左耳還是右耳後的地方都是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