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過了二十五歲壽辰仍無子嗣，他從那年開始退而求其次，常常招攬弟弟與堂弟們來東宮做客。因此，住在別殿長大的任星羅的童年不是後宮妃子的胭脂水粉、釵環熏香，而是東宮別殿的一草一木，每一棵花樹都是他童年與堂兄弟們青梅繞竹馬的記憶。
自一片黑暗中醒來時，任星羅正躺在熟悉的床帳軟塌上，嘴裏苦澀，仿佛剛剛含過黃蓮似的。他迷茫地動了動眼珠，發覺這張床好像他從前住在別殿時的房間裏的床。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懷疑自己是否又穿梭了時空，這一次他回到了過去？——直到一只手出現在他視線裏，骨節分明、被胡服窄袖裹着的手，他掠過床幔，徑直蓋上了他的額頭。
這個人的手是溫熱的，碰到任星羅額頭時，讓他這才驚覺自己是發着燒的——所以自己才會昏倒在奉先殿裏？
“你醒了？好像沒那麽燙了……要喝水嗎？”
那個人說着。
任星羅遲鈍了幾秒，辨認出這是秦晟的聲音。
“我在……東宮？”任星羅嗓子嘶啞得厲害，說出的話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手肘支着床榻坐起來，“秦晟，你怎麽在這裏？”
“我背你回來的，你忘了？”
秦晟詫異道。
任星羅苦澀地反刍起了昨夜的記憶。
好像是這麽回事……但秦晟怎麽會出現在奉先殿？皇帝命令他跪着，秦晟怎麽會帶他走？
但他終究沒有問，只是眯起眼打量他——秦晟頭發半濕，身上穿的是青褐色胡服，要知道秦家是南人出身，幾乎不着胡服，這衣服顯然不是他自己的。
秦晟看出來他在想什麽，并不在意，“我的衣服雨淋濕了，東宮侍女拿了一套你的衣服給我換。”
門開了，魚貫而入的東宮侍女們端來了琉璃水壺水杯。秦晟接過了，擱在桌上，他摸了一下水壺，颦眉說：“有點燙，你喝水時小心些。”
任星羅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裏的水壺，他是有些渴了，不自覺地咽了口苦味的唾沫，又想他剛剛大概是被灌了藥嘴裏才這麽苦。
秦晟倒了水，在托盤裏抓了一只湯勺，在騰騰霧氣的水杯裏攪了攪，在他床邊坐下。兩人的距離如此接近，床幔之中，任星羅昨夜的回憶漸漸滿溢了出來，也是在床上，秦晟蒙住了他的雙眼。他什麽也看不見，仿佛又一次堕入平行世界毀滅後的短暫黑暗裏。直到任星羅哭了，那塊令他窒息的布才被撤下來。
任星羅那時想，秦晟在玩弄他。
可現在，他又不能确定秦晟待他究竟是什麽感情了。
任星羅心情複雜，嘴上就開始趕人：“你怎麽還不回去？”
秦晟仔細地舀了一勺子水，他微笑着，看起來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等太子殿下到了我就回去，你怎麽急着趕我走？”
“我只是覺得你待在東宮有點奇怪……我自己能喝。”任星羅嫌惡地躲開了拄在他嘴邊的湯勺，橫手奪走了水杯。他吹了吹水面，徑直喝了下去。
秦晟将勺子放回了托盤，“奇怪？程妃娘娘沒有告訴過你，我與東宮有緣？”
“什麽？”
“程妃娘娘和我的母親是表姐妹。她懷着我時來了一趟東宮，跌跤早産。其實我也是在這裏出生的。”
“……為什麽我沒有印象？”
任星羅和生母相處的時日裏，他并沒有聽她說過秦羲的妻子是她的表姐妹，更不要說這種離奇的東宮産子事件了。在別人家做客時生下孩子有些不妥當，一個孕婦為何要遠來東宮呢？任星羅正想問，不想秦晟卻說：“我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不然也許我倆早就認識了。”
任星羅頓時覺得自己的疑問有些不敬，便改口說，“那你也是挺……身世離奇？”
秦晟似乎還要說什麽，門外太監突然唱到“太子到”。
太子着朝服玉冠，一行人魚貫而入。秦晟正要行禮，太子虛扶了他一把，說道：“表弟不必多禮。”
秦、任兩家私下往來可以說是少之又少，說起來秦晟與太子是一對表兄弟，卻同樣很是生疏。除卻前些年皇帝納小秦妃、大公主下降秦家，幾乎聽不見這兩家人還有什麽往來了。
太子見了坐在床上的任星羅，眼底竟是有幾分淚光，秦晟見狀漠然告退。
太子詢問他的病情，任星羅不願他擔心，便一概答好，又說起事件始末。他略去了皇帝康王的争吵不提，只說秦晟如何向皇帝求情，又親自到奉先殿去，将人事不省的自己背上了車馬。
太子說：“父皇他……沒有再追究了。秦晟對你何以這樣上心？難道，你跟他……”
任星羅老實答道，“睡了，因為之前我砍了他一刀，他要我留下一晚。”
太子霎時勃然大怒，“這，簡直是胡鬧！你們兩個有私仇，也不能這樣——”他又憤恨地住了口，“秦晟竟然這樣對你？我還以為他……”
以為他什麽？以為秦晟對康王有情？
任星羅不願提這些□□，只好趕緊扯開了話題，說：
“剛才秦晟說他是在東宮出世的，為何我卻不知曉？”
“他這樣對你，你怎麽還關心他這些事？”太子狐疑道。
“……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有些離奇。”
“你不知道也不出奇，”太子道，“因為此事程妃娘娘不願人提起。”
“為何？”
“她後來與秦夫人有了嫌隙。”
“為什麽？她們不是表姐妹嗎？”
太子搖頭，期期艾艾道，“我亦不知。也可能是因為那年趙王父子被腰斬……你明白嗎？”
任星羅聞言亦是驚訝。生母程妃禮佛多年，不問世事，對任星羅也幾乎不管不問，也正因如此太子才将他接入東宮撫養。他對程妃并不了解，母親在他記憶裏從來是個平靜、寡言的女人，只有一個很模糊的印象。
任星羅是想不到，她也有過因家仇與姐妹決裂，愛憎分明的一面。也許正因如此，秦晟與任星羅直到今年才正式結識，否則他們也許會像母親們那樣，青梅竹馬地一起長大。
“以前的事情你不必在意。”太子說着，眼神複雜，“但是你與秦晟——罷了，我也管不了這麽多。”
太子欲言又止地走了，任星羅沒有多想，他服了藥在別殿睡了一夜，晨起後又回到王府居住。不知是否因為最近府上多事，王府的侍女随從們都乖巧了不少，待任星羅的輕慢之色少了一些。任星羅病去如抽絲，就縮在王府裏纏綿病榻了。
黃良為解他悶，又與他說起宮外流言，主角仍舊是秦晟與仍星羅。外頭說皇帝掌掴康王，竟将他打昏過去，秦晟為愛人流淚求情，傳得神乎其神。
又過幾日，到了任星羅的生辰。太子、程妃都從宮中差人送來了禮物，任星羅聽着黃良念衆親戚賓客的禮物清單，仿佛有了催眠的功效，病歪歪地在椅子裏阖上眼，竟是困了。又聽黃良突然對着禮單啧啧稱奇，他問道：“怎麽了？有人送了什麽大不敬的東西嗎？”
黃良說：“原來早晨秦府秦五公子也送來生辰賀禮了。”
任星羅說：“這有什麽奇怪的？”
“可是，殿下與秦大人不是水火不容嗎？”黃良疑惑道，“怎麽還送了賀禮？”
任星羅不答，只是笑着搖頭。
旁人看不懂秦、任二人之間玩什麽把戲，事實上，任星羅也不懂。也許秦晟又是恨任星羅欲殺他，又是可憐他瘋癫，又是愛慕他姿容？若不是恨他，秦晟何必強留他一夜；若不是愛他，又何必冒險去奉先殿見他？
黃良得了任星羅的命令，将秦晟送的一箱子賀禮打開了，原是一堆珍奇藥材。任星羅捏着鼻子說：“我最煩這些藥味了，收到庫房裏，別扔在這兒。”
黃良見禮喜道：“看來傳聞非實嘛，秦大人真是有心，知您尚在病中……殿下可有打算送秦大人什麽生辰賀禮？”
“禮物？哦，不急，秦晟生辰是幾月幾日？”
黃良瞪大了眼睛，“這還不急？殿下不知道嗎？秦晟大人生辰也是這一天。”
“什麽？”
“殿下和秦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呀。”
黃良是程妃宮裏出來的太監，昔年程妃尚是太子嫔時，他就在她身邊做事，因此對東宮往事了如指掌。他說道，那年程妃娘娘孕中養胎，常邀請秦夫人進東宮陪她解悶，二人本是表姐妹、閨中手帕交，情誼非常。秦夫人那會兒亦是有孕在身，她來了幾回，也沒出過什麽事情，不料懷胎七月時來東宮竟然滑倒早産，程妃娘娘受了驚吓，二人都在當日産下一子。
世上有怎麽巧的事情？
任星羅有些驚訝。
他模糊地聯想到這件事可能并不簡單，在腦海裏呼喚A時，仍是得不到任何回應。自從來到這個世界，A再也沒有出現過——似乎它真的不再幹涉任星羅的任何決定了，以這種徹底斷絕聯系的方式。
任星羅嘆了口氣：“我也去庫房吧，給秦晟挑一件賀禮。”
他挑了一幅太子宮裏拾掇出來的李幾越花鳥畫，差遣黃良送去。
秦、任的生辰就這樣在他的咳嗽裏平靜地度過了。這幾□□廷與宮廷都是風平浪靜，也許皇帝已經消了氣。任星羅打算繼續養病，至于到司隸校尉處做書佐的事情就先放在腦後了。
不料翌日清晨黃良匆忙對他說：“殿下，出大事了——今日早朝秦司隸彈劾了錢衛尉，說他私募兵馬，有謀反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