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羅很愛幹淨，他很早就起了床洗漱沖澡，又沉默地躲進被子裏，用綢緞、棉花掩蓋他蒼白的臉和身體，他的雙眼也緊緊閉着，仿佛睜開眼見到秦晟就會盲了。他又累又困，腦袋昏沉，他想靜下來睡回籠覺，可秦晟不依不饒。無論秦晟如何和他說話，如何引誘他，要他起來吃早膳喝茶，任星羅仍是不理他，蜷曲着他雪白的身軀，埋在被子裏像一只縮在蚌殼裏的人。
秦晟撥弄着他漆黑的長發，他的手指又滑到了他顫抖的眼睫毛上。他是有些于心不忍的，否則早就用力氣将他拽出來了。可能是因為夜裏任星羅哭着求饒，可能是因為他心裏又有些不安分的情愫死而複生，總之秦晟嘆了口氣，說：“你發了燒，我已經請了醫師，你要這樣見外人嗎？起來穿衣服。”
這是個十分動人的理由。任星羅這才睜開眼。他甚至坐了起來，被子在他肩膀上滑下去。他像一位下了戲的戲臺美人，憔悴秀美，他無需奉承觀衆，因此沒有表情。
“我的衣服呢？”任星羅啞着嗓子問，他想到昨晚的情景，漸漸皺了眉，“你扯壞了？”
秦晟沒有否認，他将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你先穿上吧。”
任星羅接了衣裳，無言地穿上了。他擡了下眼睛，瞟到秦晟中衣領口露出的一劃傷痕——那只是他胸前刀傷的一部分而已，昨夜□□相對，燭火之下，他看清了秦晟胸前刀傷如何猙獰。刀傷有手臂長，從左肋劃到右邊鎖骨，在喘息中漸漸滲出了血。
他在秦晟身上做了難以消弭的惡事，而秦晟用另一種方式以牙還牙了。
秦晟在衣櫃裏找了件外衣穿上，醫師來了。他大約三四十歲的年紀，向二人行了個禮，旋即目不斜視地把了脈，沉默地在紙上寫藥方。秦晟又送走了醫師，将藥方遞給了侍女，囑咐她去煎藥。
這時候任星羅下了床，正在秦晟衣櫃裏撥拉衣物，他依次穿上秦晟的中衣、外衣、褲子和腰帶。他可算把自己的身體遮住了，又要去穿靴子。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捏住了他的下颌，逼着他擡頭。
秦晟與任星羅四目相對，二人俱是面有怒意。任星羅見他竟然生氣，不禁冷笑道，“你還想怎麽樣？”
秦晟送了手，他轉過身将門砰地關上了。背對着任星羅，他說：
“藥喝了再走。”
任星羅正在氣頭上，又要争吵。秦晟卻上前兩步，抱住他的身體。他的手在任星羅後背上拍了拍，“好了，別生氣，去睡覺吧。藥煎好了我再叫你起床。”
任星羅驟然被圈進了懷抱裏，怒氣霎時凝固了。
他深谙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秦晟既然低了頭，說明秦晟消了一些氣，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他心想算了，省得秦晟像昨夜一樣發瘋……旋即他乖順地又坐到了床上。秦晟坐在他旁邊，問：“你不睡嗎？那我們聊聊別的事情。”
他們之間還有什麽可說的？
任星羅擰着眉，懷疑這又是某種把戲。
秦晟正要說話，突然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一位侍女的聲音在門外說道：
“五少爺，老爺來了。”
這個聲音……是他父親秦羲的侍女。
秦晟眼眸掠過不快，很快就淡去了。他漠然地站起來，說：“你在這裏等我。”
任星羅點頭，“你走吧。”
秦羲是武官出身，在軍裏習慣了早起，即便是閑暇休沐日子亦是如此。侍女與秦晟到廳室裏時，秦羲正坐在椅子裏，身後站着管事蒙河。秦羲鷹目高鼻，身材高大，就是坐在那裏也是不怒自威。秦晟說不上怕他，但今日也不得不乖順地站在他面前，與他父親行禮。
秦羲什麽也沒有答，只是一味地盯着他踱步進來的兒子。
秦晟是秦羲第五個兒子，續弦所生。秦羲對所有兒子全是一碗水端平，每一個兒子都命令從軍或者入仕，這個最小的兒子也不例外。秦晟今年二十歲，不出意外他會從一個外放的軍官越做越高，像他的幾個哥哥一樣。只不過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皇帝驟然心血來潮，賜了秦晟一個司隸校尉的職位。
秦羲再去看他這個兒子，又覺得不一樣了。因為皇帝的青眼，仕途上他與他幾個兄長将有差別，但這也不是什麽壞事。他平步青雲，秦家任何人都有好處，然而秦晟近來又做了些急躁的糊塗事，又令秦羲不快。
秦晟站了許久，忍不住問：
“父親找我何事？”
“你把康王鎖在你房間裏了，是嗎？”
秦羲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在他面前，秦晟從來都是有什麽說什麽，他父親對他也是一樣。秦晟并不意外他昨夜做的事情被他父親得知，便承認道：“是的。”
“胡鬧！”秦羲叱道，“別的人，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知道他是誰，”他父親發了火，秦晟卻無畏懼，又答：“帝王之子，太子胞弟。前陣子險些殺了我的人。”
秦羲臉上有隐忍的怒意，他沉聲道：“現在就讓他走。”
“我沒打算扣着他，康王病了，我讓他喝了藥再走。”秦晟颔首道，“這事是我做得過了，父親是想……”
秦羲卻是不耐煩，他站了起來，徑直走出門。秦晟亦是不悅，将後面的話都丢了，又不得不跟在他父親身後，“我送父親。”
控制欲強又身處高位的父親，和他剛剛成年的心高氣傲的兒子之間總會有些小矛盾與摩擦，事實上，秦晟并沒有在意。秦羲時不時會來他的院子和他比試武藝——因為秦晟也是個武官。偶爾他們也會吵起來，像天下所有父子一樣。因此秦晟并沒有覺察什麽不妥，他像往常一樣，規規矩矩地送父親離去，回到秦羲自己的院子裏。
料想不到的是，走廊拐角處倏地又走出來一個人，一時三人都停住了腳步。
來人正是任星羅。他未戴冠，披散着長發，穿了件緋色的外袍，卻又沒有系上腰帶，看起來不倫不類。秦晟見了他，怒問：“你出來做什麽？”任星羅恍若未聞，他在走廊盡頭，一步也走不上前，任星羅原本只是生秦晟的氣，如今被秦羲當場撞見了自己被他兒子囚禁亵玩後衣衫不整的模樣。他朱唇微啓，又是羞恥又是憤恨，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秦羲如何不懂任星羅為何失語失态？他拂然而慚愧道：“犬子肆意妄為，無恥無禮，對康王不敬，改日必然壓着他負荊請罪。”
任星羅不安地看着這對父子，擡眼與秦晟對視了一瞬，他的羞憤又壓不下去了，全浮在了臉上躁動的紅暈上。任星羅狠狠地說道：“大司馬不必多說！我這就回王府了。”說罷拂袖而去。
秦羲沉默了半晌，又說：“蒙河，為康王備車馬。”蒙河應諾，便去追任星羅的背影。
秦晟沒有追，他默然地站在原地。他第一次見任星羅這樣生氣，霎時也有些後悔自己昨夜做得過了頭，一時他心煩不已。秦晟見他父親駐足不前，面無表情 ，便問：“父親有話要說？”
秦羲這才低頭去俯視他不羁的幼子，他的雙眼是冷漠的，剛剛的羞愧依然不見，說出來的話亦是如此：“以後少對康王做這種事。”
秦晟卻是笑了，道出另一個疑問：“換成別人可以，為何只有康王特殊？難道父親也像他的父親那樣，對別人的兒子另眼相待？”
“你早就知道了，”秦羲并不惱火，冷淡道，“你這是拿他出氣嗎？”
最終任星羅坐着秦府的馬車回到王府裏。他回府後衆人無不驚訝，連連哭問秦晟可是打了他？任星羅一律搖頭。他實在累了，披頭散發地又躺進了被窩裏。他身上越來越燙，被子也被他捂出了溫度，他仿佛躺在火裏。
他睡了過去，做了很多光怪陸離、不成形态的夢。夢中一場大火燃燒着任星羅的夢境，他本以為他将被病痛燒死在夢中，不料宮中來的太監驟然進了府，不男不女的數人搖着浮塵去敲他的房門。任星羅開了門，睡眼惺忪地見了一張皺皮白眉、眼窩深陷的臉——他認得這個人，皇帝跟前的大太監慧引。
他這才啞聲問：“慧公公怎麽來了？”任星羅說着又擡了下眼，發覺外邊的天已經是黑了，他竟然睡了一天。
慧引憂慮道：“咱家是奉陛下的命令來請殿下入宮小聚的——陛下思念康王殿下。只不過，康王可是病了？”
任星羅沒有照鏡子，自是不知他在別人眼中是如何慘白憔悴、雙頰發紅。何況他衣服不合身，松松垮垮，脖頸的地方還印着數塊紅痕，慧引見他這般病态，又想到康王昨夜去了秦府，驟然生疑。
“無事，近日天氣轉涼，有些感冒罷了。”任星羅只是搖頭，又歉意笑道，“公公稍等，我換一身衣裳便入宮面聖。”
任星羅換上親王朱衣，束發戴冠，被一架轎子擡進了宮裏。
皇帝想要見他的兒子，說起來合情合理，不過在這詭谲暗湧的大鄭宮殿之中就顯得怪異。正如任星羅所說，皇帝并沒有在這個兒子身上注視過多久。他比較看重太子，除此之外，皇帝漠不關心。
慧引領着任星羅穿越重重宮門，最終停在了太和書房門前。慧引敲了門，得了許可，這才推開了門。任星羅站在門外，門扉緩緩推開時，他越過慧引的發髻，模糊地看見了另一個人影——不是皇帝，一個玄色衣裳的男人，他坐在一把凳子上，皇帝的左手邊。他在看他。
任星羅沒有時間多想，跨過門檻便徑直與慧引一起跪了下去，任星羅頭疼得厲害，身上沒什麽力氣，這一跪幾乎是摔在瓷磚上的。他颦眉低首說：“見過父皇，父皇萬歲萬福。”
主座上傳來的中年人聲音無波無瀾，“都起來吧，坐。”
任星羅略微松了口氣，他在皇帝右手下座上坐下，擡起眼，他立即看清了與他三尺之遙的另一個人。
秦晟？
他正端着一盞茶，與任星羅對視，抿唇不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忍不住流露出愕然的情緒，又望向了主座上的皇帝。任星羅喉嚨發癢，咳了兩聲才問：“父皇今夜召兒臣入宮，是為了什麽事情？”
皇帝五十歲有餘，鬓發霜白，臉上更是有了疲憊的老态。他面上不滿，指着任星羅搭在扶手上的手臂，說：“你的手腕怎麽了？”
殿內數人同時低頭去看任星羅的手。
康王的朱袖外正露着一截瑩白的手腕，令人驚訝的是他腕上正是兩道青紫勒痕，有的地方還破了皮，瞧着更像是犯人被捆紮過的雙手。
任星羅笑了，“我的手怎麽了？父皇，這你得問秦司隸。”
話音剛落，他口中的秦司隸已經起身，又恭敬謙卑地跪在了皇帝跟前，說：“這件事是臣的錯，昨夜臣對康王殿下失禮，臣願……”
“朕知道。”皇帝卻打斷他，“康王先前險些用刀殺了你，這是他的報應。起來吧。”
秦晟仍然跪着，他不敢起。任星羅聽了皇帝的話，覺得荒謬之極，他忍不住又咳又笑，更為自己悲哀——他被人抓進秦府一夜，父親竟然不管不問！
“朕今夜叫你來，是想讓你進校尉府。”皇帝說，“去秦晟手下做個書佐，你覺得如何？”
任星羅心中幾個念頭回轉反刍——皇帝硬要将他一個閑王塞進司隸校尉部，是要他監視秦晟？不對，皇帝如果如此忌憚司隸之權重，當初又何必為秦晟複置這個職位？
他沉默了幾秒，“這般重任，恐怕兒臣難以勝任。”
皇帝倏地怒斥道：“你為何不願？當個書佐還委屈你了？你整天不做正事，日夜與夜城賭鬼酒鬼厮混，惹是生非，朕是讓你在秦晟身邊好好學怎麽做事！”
“陛下竟然要我在秦晟身邊學習？可笑之極，陛下分明知曉秦晟對我仇視得很，甚至我剛剛被秦晟羞辱了一夜。陛下仿佛生怕二人矛盾不夠大似的！或者陛下就是想要這種結果——那任星羅在陛下心中到底算個什麽呢？一件秦晟的玩具？禮物？
“我不做正事多少年了，陛下如今才察覺？你不過是想把我送給秦晟，你知道他是個斷袖，我也是，對吧。以前你送給他司隸校尉這種權高職務，現在是我，以後呢？你還要送他什麽？你為什麽對他這樣誠惶誠恐？司隸手裏不過一千兩百個兵……”任星羅劇烈地咳嗽着，他斷斷續續，把心底大逆不道的話全都倒了出來。
對，皇帝對秦晟的态度就是這樣，秦晟想要什麽，他就給他——皇帝對手握十五萬軍的大司馬都不曾如此有求必應。
皇帝驟然盛怒，額角青筋暴起，他上前一步，竟是一巴掌狠狠扇到了任星羅臉上！
他又怒道：“放肆！”
天子勃然大怒，屋內衆太監、起居注史無不瑟瑟發抖，匆忙跪地。慧引更是磕頭道：“陛下息怒！”
任星羅被這耳光一扇，整個人摔在了地上。他有些耳鳴，根本聽不清皇帝、太監正在嘶吼些什麽，餘光裏跪着的秦晟已經伏在地上，一個卑微的姿勢。他說了什麽“康王”、“過錯”，似乎是在求情。
任星羅深呼了一口氣，疲軟地從地上坐起來，他嘴裏血的味道很濃，心想剛剛好像磕到了舌頭。他挪動了一下身體，又跪在了皇帝腳邊。他低着頭，慘白的臉上印着一個掌印，唇上有血，瞧着很是可憐。皇帝見他這樣悲慘，卻更是生氣，喝道：“康王目無尊長，言行無狀。去奉先殿跪着反省！”
任星羅聽了，磕頭應諾，又說：“臣先行告退。”
他在衆人的餘光裏退去了，腳步虛浮地走去奉先殿。路上他摔倒了一回，太監宮女們只好将他扶起來，半攙扶着他慢慢走到奉先殿裏，跪下去。多麽可憐！他像是成為皇帝最厭棄的人了。
任星羅不怕皇帝，可是皇帝的話他是不得不聽的。奉先殿他得去跪着，司隸的書佐他也得去當。無關其他，若是不聽不見，皇帝真将他扔進宗人府裏，一來他是受不了那些皮肉之苦的，二來皇帝如果處死他，他只會又變成一只野鬼，沒完沒了地繼續謀殺秦晟的故事，他實在煩透了。
奉先殿裏供奉着大鄭諸位皇帝的牌位神龛，香爐中檀香經年不斷，任星羅聞着更覺得呼吸不暢，腦袋昏沉。他透過神龛，似乎看見了一雙雙眼睛，流淚的、怒視的、冷漠的眼睛，無言地注視着他，注視這個不孝後代。外面傳來了細密的雨聲，空氣多了泥土濕潤的腥氣，任星羅卻覺得身體越來越重，似乎他的意識無法承受這樣沉重的身體，慢慢地，他的視線變暗了，耳邊傳來了幾聲驚呼，有尖利的聲音在喊“殿下”、“康王”……
他醒過來時正在某個男人的背上，他側臉枕在男人領口頸窩的地方，他嗅見了雨水的濕氣與男人的喘息。任星羅燒得糊塗，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人背着，不知要馱到哪裏。他疲倦地睜開眼，看見的竟然是一張熟悉的側顏。
秦晟皺着眉毛，心急火燎的模樣，他臉上流着幾行不知是汗還是雨的水，鬓發卻是全濕了。任星羅隐隐約約聽見他說：“車馬備好了嗎？東宮太遠了，他病得這樣重……”
任星羅懷疑自己在做夢，無力地阖上了眼，喃喃道：“為什麽是你？”
無論是哪個世界，無論他在哪裏，他是誰，秦晟永遠都在他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