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傷得不算很重，還有命逃回秦府。只不過在王府裏留下了一連串血跡和血腳印，将不明就裏的侍女嬷嬷們吓得連連尖叫。任星羅不得不先奄奄一息地指揮黃良讓衆人噤聲不許外傳、差人去請東城陳醫師，以及清洗血跡，忙完了這些才爬到床上躺着。
黃良擦完了任星羅院子走廊裏的血腳印，又進了任星羅的房間，他哆嗦着換了一塊舊抹布，跪在地上将血跡全都擦拭幹淨了。他面如土色，仿佛傷了人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任星羅似的。
任星羅傷得也不算很重，陳醫師來了一趟，在他肋骨上按了按，說：“大約有些骨裂，敷藥卧床休養一周吧。”
雖然這位醫師也做一些違法亂紀的勾當，任星羅的蒙汗藥就是在他那裏買來的，但他是個嘴巴很嚴的人，任星羅找他也算放心。醫師寫了藥方，絕口不問尊貴的康王是如何骨裂的，蒙汗藥又用在哪裏，拿了酬金之後他就離開了。
任星羅見他走了，這才面露頹唐之色。深紅的織錦棉被襯得他的臉格外慘白無血色，真真是大病一場了似的。他不僅心灰意冷，還有些害怕。康王欲殺秦羲之子——這不是以前他與秦家子弟鬧口角、小打小鬧那麽簡單的事情。往大了說，搞不好會被認為是皇室要對秦氏下手的征兆，否則康王怎會冒然要置秦晟于死地？
黃良收拾完了血跡，這會兒又站在床邊抹眼淚，仿佛康王已經薨了：“哎喲，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任星羅肋骨隐隐作痛，身心俱疲，他已經很累了，還得想辦法向王府衆人圓謊，免得他們胡亂猜測往外說，可以說是報應了。
他說：“和秦晟吵了一架，打了一架而已。我以前也不是沒有幹過這種事情。”
“可是這次殿下連刀都用上了。”黃良畏畏縮縮地問，“秦大人被捅了一刀嗎？這種事……若是秦家追究起來……”
“他又沒死。”
“傷人也是罪呀殿下，雖說秦大人也傷了您。”
任星羅不快道：“這事也傳開了嗎？我前陣子不是警告你讓王府裏的人嘴巴緊一點？”
黃良委屈道：“外面只是說您和秦大人面和心不合，終于大打出手。”
任星羅又問，“誰贏了？”
黃良聲調驟然高了，奉承道：“當然是您贏了，他們說秦大人落荒而逃。”
任星羅忍不住笑起來，牽動了痛處，笑意頓時也落荒而逃了。
他又開始唉聲嘆氣，“這件事也是可大可小的。”
任星羅有些頭疼，一方面擔憂事件後續的處理。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計劃不夠周密，他在王府裏沒有一個心腹，甚至連一個可信的人都沒有，以至于他殺秦晟不成，反被他逃跑了。一個親王當到他這份上也是可笑。
黃良又繼續問：
“殿下和秦大人為什麽吵架呢？甚至還打起來了。”
“他用糖人諷刺我是個小人。”
“可是殿下上次不是說，秦大人不是這種人嗎？”
“我看走了眼。”
黃良無話可說，只用憐憫的目光斜睨着床上的他的主人。任星羅見了，便揮手讓他走，說自己要睡覺了。
如果秦晟報官稱“康王欲圖謀害朝廷命官”，不必說，任星羅是會被按律法懲罰的，或者罰俸，或者廢爵，或者坐牢，這件事也會寫進史書成為秦任之争的一個小插曲。于任星羅而言，相當于斷絕了他與秦晟再來往的後路，他殺不了秦晟，結局就是大家一起死去。
好在任星羅等了一天，到了晚上，沒等來官差入王府抓人，卻等到了太子跟前的大太監文安來王府來探望他。
太監文安四五十歲的年紀，長着一張平淡、只有笑顏的臉。他在太子跟前也有近二十年了，幾乎是看着康王長大的，二人彼此都很熟稔。文安見了卧床病歪歪的任星羅，亦是哀恸，“殿下，這一回怎麽鬧了這樣大的矛盾呢？”
任星羅只能含糊道：“我不滿他有些時日了。”
文安代表的是太子的旨意。在這二人面前，任星羅是不敢像糊弄黃良那樣糊弄他倆的。他說這話，實際上是先低了頭，承認自己錯了。
文安聽了這句如何能不明白，便了然道：“太子已知曉此事，若是康王殿下失态，待身體好轉了，最好親自到秦府與秦大人請罪。”
太子想息事寧人，讓任星羅自個去賠罪，倒也是個正确的辦法。秦晟沒有把這件事捅出去，那就是結結實實地吃了個悶虧，任星羅不去賠罪是說不過去的。
于是任星羅又想着另一件事，“秦大人傷得重嗎？”
“我剛從秦府回來，”文安說着，欲言又止，“秦大人受了一些皮外傷，正卧床休養。”
“他可是說了什麽？”
“秦大人讓我轉達一句話，”文安沉默了一陣，說，“‘大鄭律法，謀殺人未遂者，判徒刑’……殿下原是想殺秦大人嗎？”
任星羅登時變了臉色，秦晟讓文安轉達，實則也是在威脅太子。
他只好說：“此事是我沖動了。”
文安嘆息道：“唉，不如康王殿下先寫封信向秦大人告罪吧。畢竟……”
畢竟任星羅理虧。
任星羅這種殺人未遂的王爵，從例，最終會被判免死除爵，貶為庶人，嚴重一些，也可能被判刑，吃幾年牢飯。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他這一次沒能殺死秦晟，下一次只會難上加難。他也不能和秦晟就這麽斷了往來，否則以後如何尋得機會下手？思及此處，任星□□脆從了文安的意見，自己寫了一篇言辭懇切的道歉信，又叫黃良檢查潤色，重新抄了一遍，這才差人送去秦府。
然而這封道歉的書信卻石沉大海，沒有收到任何回信。
幾日後，大鄭朝會中皇帝與衆大臣“議免晟罪”，不僅如此，皇帝還賞賜了秦晟諸多西域各國剛上供的寶物，它們被侍從、太監們擡着，如同流水般送進了秦府。這潑天的榮寵令人啧啧稱奇。所幸是皇帝大概還沒有昏庸到底，也沒有令禦史中丞李因海反坐。總之，對雙方而言也算得上可以接受的結局。
秦晟彈劾未果官複原職的第二天，康王府就收到了秦司隸邀請康王入府喝茶的請帖。
這時的任星羅傷未完全好，但也能下床了。他收了這請帖，立即換上衣服就要去秦府。畢竟皇帝都要哄着秦晟，康王得了他的請帖，自然是不敢不去的。
黃良憂慮道：“秦大人會不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呢？萬一……”
“那也是應該的。”
任星羅也是看得開，如果秦晟也想在他胸膛上劃一刀，他也必須忍了。
秦府修築在烏衣巷裏，是住着最多今朝達官貴人的街道。任星羅坐了四人轎子，等他到了秦府，進了門，他又将黃良、随從全都趕回王府，說他十有八/九要在秦府裏養傷了，待他之後差遣再來。這幾乎将黃良急哭了，仿佛任星羅這一次只身前去真的會一去不複返。
任星羅很是鎮定，他在看來，他敢在王府殺秦晟，秦晟卻是不敢在秦府殺康王的——真要殺他就不會約在這裏了。
秦晟的廳室不出意料地仍舊大而空，四處透着素淨與寂寥。
秦家似乎維持着南人的習俗，即便現在高腳桌椅傳入中原很多年了，他們仍然習慣用矮桌與跪坐。任星羅在王府中有時也是這樣，因此他被侍女領着脫了靴子，赤足跪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也不覺得不适應。
桌上擺了很多酒壺，酒樽，全都開了蓋，正散着酒香。
秦晟大約喝了不少，他蜜色的臉上泛着薄紅，雙眼卻不見醉意，幽深的、抑郁的，好像一口井。他說：“你還真的敢來。”
任星羅本想說“我為何不敢”，又想到文安的勸誡，只好咽下去，說：“我是來給秦大人賠罪的。”
秦晟嗤笑，“你雙手空空地來，這算是賠罪？”
任星羅的确什麽也沒帶，但他仍是能說得出理由的。他幹脆指着桌上一只黃金鑲紅鑽的酒壺，解釋道：“陛下剛剛賜了你無數珍寶，這只酒壺我在宮裏見過一模一樣的，正是西域上供的東西。我的東西哪裏比得上這些？大概你也看不上。”
“牙尖嘴利。”
秦晟懶洋洋地笑着，“陛下贈我寶物，我亦是意外，後來我認為是因為陛下得知康王傷了我，想安撫我而已。”
任星羅挑了下眉，“不是的。”
“嗯？”
“我和陛下的關系沒有你想的這麽好，他只是對你格外榮寵罷了。”
任星羅說的是實話。
在他看來，皇帝與皇後相似之極，他不關心朝政，也不關心除了太子之外的孩子，他似乎就沒有對什麽人事産生過興趣。所以秦晟驟然得了天子青眼，令人十分意外。
“是嗎？”秦晟似笑非笑，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漠不關心，“喝酒吧，這是江陽春。”
任星羅很久不喝這種烈酒了，也不知裏面是否也放了蒙汗藥，便強顏歡笑道：
“舍命陪君子。”
秦晟知道康王不喝烈酒，因此他想為難他，做着令他不安的事。
他因為險些被殺的事情很是惱火，盡管面上沒有表現出來。
任星羅是個美人，美人總是容易令人生出旖旎遐想。美人如花隔雲端，但他們之間不止是雲了，是一道你死我活的巨大溝壑。囿于立場，秦晟遺憾不已。任星羅無情的一刀更是斬去了所有情思，又令秦晟惱羞成怒——他正生出一些恻隐之心，卻不想對方待他全是虛情假意。
任星羅喝了一杯，秦晟又倒了一杯。他看着任星羅勉強喝盡了，感嘆道：“其實殺了我也解決不了問題，你原來這麽恨我？”
任星羅攥着酒杯，一時陷入沉默。
秦晟這個問題仍是洩露了他的不甘。但他有些想當然了，任星羅為什麽不能恨秦晟？因為秦家，趙王父子腰斬于市。因為秦晟，他才會來到這裏，來到這些扭曲瘋狂的世界。
然而最終任星羅也只是嘆氣說：“因為我也不想活了。”
他的腦袋裏倏地冒出另一個危險的想法：這是秦晟的世界，只要他想置任星羅之于死地，任星羅是真的會魂飛魄散，徹底消失的。在這種前提下秦晟殺了他，讓自己灰飛煙滅，豈不是一了百了？
于是他提議道：“你如今也恨我入骨了，不如殺了我吧？秦晟。”任星羅的神情如此認真，反叫人懷疑他醉了，說着癡言妄語。事實上，他在酒精與壓力的催促下很希望秦晟成為要他命的人、情人、惡鬼、劊子手，或者什麽都行，只要将他殺了，什麽都可以。
秦晟沒有回答，他是聽見了的，你看他的雙眼清明絕無酩酊醉意，可他就仿佛沒有聽見似的，這清俊、憔悴的臉上也沒有表情。他似乎又變成了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司隸校尉，在口出妄言的康王面前，他不動聲色。
半晌，秦晟才說：“你真是瘋了。”
秦晟的聲音很輕，又像是喃喃自語，他垂眸的時候眉毛也皺了起來。
“我只是累了。”
任星羅見無法成事，惆然地又喝了口酒，他的心悶得很，只有死亡與自由才能真正解放他。
秦晟說，“不再提這些，你這次來，打算怎麽賠罪？”
任星羅不慌不亂，甚至有點心猿意馬，“不是說了讓你殺我麽……你還想要什麽？”
秦晟突然笑了，他打量着任星羅，仿佛他是一件惹人喜愛的玩具。他說：“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你到床上去，今夜留下來陪我吧。”
任星羅驚愕不已，似乎每個世界二人都堕入了同樣糾纏的輪回。
“你……”
他話未說盡，秦晟也站起來了，他雙手鉗住他的肩膀，二人短暫地對視了一瞬——秦晟的雙眼裏混雜着些□□與惡意，令任星羅感到熟悉而陌生。
秦晟笑着說：
“我院子裏的人不比王府的下人，他們有分寸，今晚只會又聾又啞。你想怎麽呻.吟都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