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羅霎時眼裏一片驚濤駭浪，他心情複雜，但只是冷笑說：“無稽之談。他是什麽人，如何能對我有情？”
黃良轉念一想，“也是。大約秦大人也不知糖人何意吧，弄巧成拙。”
任星羅見黃良回心轉意，沒有被外頭的風言風語唬住，悄悄松了一口氣。秦晟對他有無情愛？他是半點不曾察覺；因他身份特殊，秦、任兩家對立，他是非常不希望被人窺探到自己對秦晟不為人知的隐秘愛恨的。哪怕是在秦晟面前，他也将這些複雜情愫藏起來，以免像先前的世界那樣，徒增煩惱，糾纏不清。
黃良收拾了早膳離去，任星羅反鎖了房門，将藏在床單下的刀拿了出來。
這是他幾年前在宿湖買來的短刀。
賣刀的商人說，這把刀鋒利無比，削鐵如泥。又說，公子遠道前來，如此有心，必将心想事成。任星羅是沖着他最後一句買下的這把刀。
秦家最初發跡于宿湖之地，宿湖物産富饒，人稱天下糧倉。第一代的秦氏家主曾任前朝宿湖太守，斂財無數，其子借父親財勢私募軍馬兵士，後來在亂世中竟成了一方枭雄。到了秦羲這一代，秦家權勢達到頂峰。這一年，大司馬大将軍秦羲再加九錫後，朝中一時無人能與秦家抗衡，縱是天子，也得為他讓步。
也是這一年，任星羅又一次重病初愈，他再與太子求情，這才得了去宿湖州□□的允許。他這一去，除兄長任星治之外，竟然是無人知曉。人人都以為他又在養病，連除夕宴都去不了，亦不驚奇。于是這年初春，任星羅被馬車擡着，颠簸着去了宿湖。
這時，秦晟從西北返回宿湖老家祭祖，任星羅不遠百裏前去宿湖，正是為了與秦晟見面。然而世事難料，等他到達宿湖的第二天，他還未打聽到秦晟住所，就得了消息秦晟早晨已經啓程返回西北，讓他不必去拜訪了。
任星羅像一只追逐燈火的蛾子，一頭撞在了琉璃燈罩上，明明就在眼前，卻怎麽也夠不着秦晟的衣角。他失魂落魄，獨自去逛宿湖刀具鋪子，那商人為他挑了這麽一把刀。
任星羅忍着疾病悲恸，他到處找他，跟在他的馬車掀起的塵土之後。數年後秦晟出現得那麽突然、毫無征兆，在黑暗裏将他拖進了重重陰謀之中。
合該是我欠他的。任星羅摸着刀刃喃喃自語。
桌上的燭火牽動着他臉上的光影，将他照得仿佛是一只妖嬈的惡鬼。
第二日一清早，任星羅久違地起了床。他這些年身體虛弱，連帶着作息也很不規律，一覺睡到中午是常事，午睡到傍晚也是經常發生的。因此他這麽早起來散步，把正在池塘邊喂魚的黃良吓了一跳。
黃良手一抖，将一碗魚餌都摔進了池塘裏，惹得一群黃金錦鯉撲騰瘋搶。他匆忙前來迎，“殿下，您是還沒睡覺呢，還是剛睡醒？”
任星羅自然是剛睡醒，剛剛洗漱完，臉上的水珠還沒有幹。此刻被秋日早晨的冷風一吹，登時打了個激靈。他瞪着毫無自覺的黃良，說：“你愣着做什麽，還不去讓膳房做早膳？”
黃良還是喋喋不休，“呀，您這麽早出來做什麽？今兒有什麽大事嗎？哦，我想起來了，殿下約了秦大人……”
黃良走了幾步，又被任星羅叫住。
“我突然想到，你大約沒有寫什麽時辰來吧？”
黃良有些心虛：“是沒有。”
任星羅想了想，“沒事，他什麽時候來都行。”
“可秦大人未必得空呢，被彈劾了，想必秦大人忙着和幕僚商議，萬一他不來，您不是白等了。”
任星羅沒理他，他在後院裏又繞了一圈，活動了一下筋骨，可謂是做足了準備。大概是有了上幾個世界的經驗，殺機升起時，他竟然心緒平靜得可怕。
秦晟來得比他想象的早，太監黃良得了任星羅的許可，将秦晟引到他的小院子裏。
任星羅的屋子小，院子也小，池塘周圍種了不少高大的柏樹，大概是許久沒有修剪打理過了，樹冠樹枝長得很是茂盛，幾乎把院子填的上空填滿了，更顯得此處逼仄。這樣逼仄的地方，養出了一位蒼白靈動的康王。秦晟站在走廊上，遙望池塘的水面，仿佛要從中窺探什麽人曾經站在池邊留下的倒影，他胡亂地想着，嘴上又與黃良閑聊起來：“池裏錦鯉真肥，冬天養得住嗎？”
任星羅走來了，他正好聽見這句，答道：“有時候會死一兩條，錦鯉還是好養的，它們比我抗凍多了。”
秦晟側過身去看他，任星羅正踩着木屐踱步而來，二人一尺之遙，他頭發披散着，沒有戴冠，白膚紅唇，看着有一些病态。他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狐皮大氅，襯得他更是弱不禁風。
秦晟疑慮地問，“你病了？”
“沒有，”任星羅搖搖頭，“進屋坐吧，外邊冷。”
待他們進了屋，任星羅便将太監侍女都關在了門外。
屋子燒着暖爐，此刻暖融融的。秦晟來的時候，任星羅剛剛喝完一碗熱粥，正覺得渾身都熱了起來，被爐子一烤，幹脆将大氅脫了，又問秦晟，“你冷不冷？”
秦晟搖頭。
任星羅屋裏沒有侍女随從，自己熟稔地在牆邊搬來兩張小凳，又在中間支了一件小桌，擺上茶具。這些都看在秦晟眼中，他便想，顯然康王經常這樣做。
任星羅泡着茶，說：“聽說你被彈劾了。”
秦晟淡淡道：
“‘妄議東宮’不是小罪名，我若是被罷官了，你不該高興，反倒找我喝茶？”
任星羅将茶壺放下，嬉笑着問他：“你為何這樣想？我和你沒什麽冤仇。”
任星羅是燕京人，燕京人說“仇”這個字時咬字有些硬。秦晟注意了他咬字，也注意到他發音的唇形，噘着嘴似的。他又想，任家男女總是眉端目正的漂亮，任星羅則是另一種風情。也可能是因為康王是個斷袖，所以給他的感覺有些不一樣。
康王是個斷袖，人盡皆知。這是兩年前宮中傳出來的趣事，據說那年皇後為他相看了一個秦家女，要嫁做他的王妃，康王義正言辭地拒絕，說他是個斷袖絕對不娶妻納妾。後來皇帝因此勃然大怒，此事鬧得風風雨雨。
秦晟見到他也是這一年，任星羅正在太和殿前無令縱馬，金吾衛想攔又不敢攔，面面相觑，場面混亂不已。那天他遠遠地看着任星羅騎馬而過，他那張肆意美豔的臉忽然給秦晟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
“我臉上有什麽？”任星羅見秦晟盯着他發呆，也愣住了，“秦晟？”
秦晟笑了，随意尋了一個托辭：“我只是想你嘴唇為什麽這麽紅？前朝男子喜愛塗脂抹粉，我以前還以為你也是。”
任星羅這才知道他在看什麽，說：“你這話說得……我從小就是這樣。黃良說是因為肝火旺。”
秦晟又接着剛才的話，說，“我在外邊時，常聽人說你與秦家子侄有矛盾。我想你對我也是一樣的。”
“你不一樣。”任星羅想也不想就答，話一出口，他自己又覺得不妥。他這話答得有些太快也太直白，仿佛他有多麽了解秦晟品行似的。
秦晟覺得有些好笑，“我和他們哪裏不一樣？”
“你們家大約這些年管教不太嚴。你的有些族兄很是跋扈了，你倒不至于那麽失禮。”
任星羅最近一次與秦家子弟鬧矛盾正是在夜城，那幾個人喝醉了，調笑他，又拉拉扯扯。他當時也喝醉了，為此大動肝火，指使随從太監将幾個人都打了一頓。後來這事傳開了，秦家理虧，最後不了了之。又有人私下嘲笑說斷袖的康王如何美貌，幾個秦家子對他一見鐘情，不料是個男兒身。秦晟聽過這些事，也聽說過康王生母程妃有瑰姿豔逸之貌，後來秦晟見到他，心想的确如此，怪不得他的族兄們如此癡癫。
秦晟感嘆，“看殺衛玠，擲果盈車。”
這是一句隐晦的贊美，接在秦家子弟跋扈之後，委實突兀而怪異。頓時惹得任星羅不快，他認為秦晟是他嘲諷他，便說：“秦大人可別調侃我了。”
秦晟也察覺了自己失言，“我只是想起……”想起第一次見面，任星羅如何恣意瘋狂，如何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如何讓他再見時，任性地決定将在巷子裏逃亡的人拉上岸。但他終究沒有說出口，他停下來，頓住了，把後半句有可能讓康王不悅的話都吞了下去。
氣氛一時有些凝固了，任星羅漸漸急得在心裏抓耳撓腮，像只尴尬的猴子。
這時，恰好侍女在外敲響了房門，說：“殿下，您要的大紅袍找着了。”任星羅驟然飛快地站了起來——他從來沒有這麽感謝過這個侍女，無意間在最需要她的時候出現解圍。
任星羅喘了口氣，将龍井倒掉了，換上今年宮裏賜下的大紅袍。
“換換口味。”他說，“你平常喝些什麽？”
“龍井。”
“人人都愛喝龍井。”任星羅被解了圍，一下子仿佛剛剛的尴尬不曾有過，歡快地邀請秦晟喝他金貴的大紅袍茶葉。
秦晟捧起茶杯酌了一口，颦眉道：“味道不對。”
任星羅說，“你舌頭真是靈敏，大約有點發黴吧？”
秦晟眉擰得更深了：
“你今天請我來，只是為了喝茶嗎？”
“不然呢？”
“我以為……”秦晟凝視着他，又說，“算了。”
秦晟似乎誤解了他突如其來的親近，任星羅意識到這一點，也不想點破真相。
秦晟婉轉地解釋：“你我這般身份，做朋友，也許以後會有為難的地方。”
“那天晚上你拉了我一把，我這不是要感謝你？”任星羅的說辭昨夜就想好了，合情合理，天衣無縫，因此他神态格外真誠，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至于做朋友……想來你也是不願意的，随緣吧。”他說完了一句假話，又摻了一句真的，好讓這些話聽起來真情實感，令秦晟不至于生疑。
秦晟眼裏有點驚訝，大概是想不到康王竟然真的說要與他結交。
對着這樣一張臉，秦晟說不出罵他蠢這樣的話，只嘆息道此人難道真是天真無邪？若是如此，若他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許……
他立刻阻斷了自己後面天馬行空的想法，語氣倒是放緩了，“世間不如意十之八/九。和我走得太近，對你不好。”
秦晟的出身決定了他和任星羅不是一個陣營的人。他父親對權力有大不敬的欲望，這些欲望要麽殺死任氏，要麽殺死秦氏，沒有例外。太子無子嗣，任星羅幾乎是王朝的第二繼承人，在他父親眼中也幾乎是個死人了。
更何況……他倆最多是只能活下一個人的。
這些話他不必說任星羅也會明白。但即便如此，任星羅還是在這他被彈劾的關頭邀請他到王府裏來，生怕別人不知道秦任二人交往親密似的。秦晟不知他到底是天真，還是有什麽別的想法。
秦晟這樣想着，突然發現他眼前有些模糊，像是有什麽東西蒙住了他的眼睛。
“你沒事吧？”
任星羅靠近了他，那張容色冷豔的面孔似近似遠，這個距離忽然勾起了他從前的一些記憶。但很快就被身體的不适而升起的緊張警惕取而代之，他霎時意識到，茶裏有別的東西。
他開始感到頭暈目眩，強撐着用手按住桌子站起來。忽然眼前一道刀刃反光，一下子激起了他的怒火：“你要殺我？”
秦晟的視線時而清楚時而模糊，隐約看見了這個白膚紅唇的豔麗青年正拿着一把刀向自己劈來。秦晟下意識地向右邊一避，但刀尖仍然劃開了他的胸膛。秦晟吃痛悶哼了一聲，眼疾手快直接掀翻了桌子，向門口逃去。
任星羅的刀再次貼着他後背而來，秦晟下意識地側過身，一腳踢上了來人的肋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踢中了沒有，秦晟甚至沒怎麽看清楚，就已經拉開了門扉往外邊沖去。他本以為屋外必然是危機四伏，全是侍衛士兵，不料屋外竟是空白一片，什麽人也沒有。他像一只被放生的鷹，呼哨着逃走了。
人瀕死時爆發的力量很是可怕，任星羅被秦晟毫無餘力的一腳踹中了肋骨，只覺一陣劇痛，幾乎要趕得上他過去從十二樓摔下來骨頭盡碎的痛苦。他的刀掉了，也沒有空去撿，他聽見外頭喧嘩不已，也喊不出聲音。任星羅整個人倒在地上，像是只受傷的貓一樣蜷縮着，氣喘籲籲。
他一邊恨自己虛弱無力的皮囊，一邊心想偷雞不成蝕把米，這下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