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司馬是不是夜不能寐，無人得知。但秦晟顯然不會是神偷了，他現下可是炙手可熱的司隸，持節出行，令京師百官膽戰心驚，何須偷什麽花瓶呢。雖說任星羅是他監察對象之一，但只能算是冒失跌跤摔進秦晟視線裏的、可有可無的人物。因此休沐日秦晟來訪康王府時，既沒有手執金吾，也沒有帶兵，他只坐着一方小轎子，孤零零地停在了康王府門前。
康王府是前朝一位大貪官的府邸改建的，重新刷了漆，修修補補，在門口換上“康王府”牌匾。據說裏頭修築了一口仿南方西湖的湖，還種了不少名貴花樹。康王未封王時有些鬧騰，在京師很有名氣，自從他挑了這個府邸，一頭紮進去，得有好些年沒出過被人津津樂道的新鮮事，先前還有人疑他是否躲在府裏吃齋念佛，修身養性。直到太子壽宴，他譏諷秦家的事情被重重轉述，衆人又覺他入世現身了。
轎夫去扣門扉，門房問了來者名字稱謂。轎夫答：“司隸秦晟。”那門房被唬住了，忙去通知康王府大太監黃良。黃良聽了這個名字也是一激靈，撒腿奔向了門口，一邊喊侍女搖醒午睡到傍晚的任星羅。
侍女面上一喜，婀娜地推開了門，湊到床前，嬌滴滴地喊：“殿下，殿下。”伸出一只手去推他肩膀。
任星羅朦朦胧胧地睜眼，一見是個眼熟侍女，不快道：“誰讓你進來的？我說了，黃良也不能進我的屋子。”侍女委屈了，“正是黃管事差遣我叫醒殿下的，有客人來訪。”說着暗送秋波。
任星羅正憤憤不平，心想這兒誰也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哪裏顧及侍女的小心思。他将侍女趕出去，扯了衣櫃裏一件皂色大氅披上，踩着木屐遠去了。
任星羅隔了老遠，尚在走廊步行就聽見黃良尖利奉承的聲音：“真是稀客呀秦大人——秦大人先坐下，殿下立刻就到了。”他這被吵醒，心裏不快，又聽黃良阿谀奉承，臉上便顯出戾氣來。他快步踱進了門廳，從屏風後繞出來，也仍是這個神情，仿佛不是來待客，而是來吵架的。
秦晟見了他，站起身行禮，“見過殿下。”
他身着藏藍常服，腰束玉帶，正是儀表堂堂，霞姿月韻的翩翩公子。任星羅看在眼裏，氣消了一些，嘴上倒是不饒人的，說：“你來做什麽？”說着，他擺了下手要屏退衆人。端茶的侍女将茶水放下、黃良撅着嘴巴甩了袖子，各自不情不願地離去。
秦晟緩緩道：
“聽說殿下為一只花插生了氣。”
任星羅翻了個白眼，說：“我是生你的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麽注意。”
秦晟饒有興趣地凝視他生氣的臉孔，覺得任星羅面無表情的時候像個要被供起來的瓷人，一有表情才活了起來，又說：“我送這只花插，不過是想敲打敲打別的人。”
“你這樣搞得仿佛我和你是一夥兒似的。”
“難道我們不是一夥的？”
秦晟反問他。
二人對視，任星羅警戒地瞪着眼，腦海裏閃過了不少想法——秦晟顯然想要利用他，他何不也利用秦晟呢？假意與他親近，實則是借機索命。
他這樣一想，又悲又喜地在心中與自己擊掌，臉上卻是不屑，“不準你說我們是一夥的。”
秦晟失笑，“殿下不都說了‘我們’嗎？”
任星羅擺了下手，顯出一點不耐煩，他坐到椅子上，端起茶，又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的職責就是督查百官，殿下說我在做什麽？”秦晟笑吟吟地說，“你我都是在為國做事，那天晚上，你看……”他話未說盡，任星羅卻像是一只被燙着的、大腿有力的螞蚱一樣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倆面對面地坐着，中間不過隔了一張小桌，任星羅這廂驚慌失措，臉上雪白一片，他一邊是站起來，一邊是霎時擡起了一只手，猛地捂住了秦晟的嘴，将他的話全都堵住了。
任星羅此舉與那夜秦晟一樣不太妥當，事實上他只需要比個手勢讓秦晟噤聲即可，如此慌裏慌張大費周折，可見是那天夜裏黑燈瞎火被秦晟捂出了心有餘悸。任星羅手指按在秦晟嘴唇上不過一瞬，又立刻撤了回來，将一根手指豎直了貼到自己嘴唇前，比了個遲來的噤聲手勢。
但總的來說，任星羅及時地阻止了秦晟在篩子似的王府道破天機，不止如此，他将秦晟臉上得體的笑容也捂散了。
秦晟神情很是複雜，任星羅冰冷的手心、慌張的眉眼令他失神了一瞬，霎時忘了自己該接着剛才的話圓下去，此刻已經是晚了。他只好幹脆換了個話題，問：“你手怎麽這麽冷？”
任星羅聞言詫異地搓了一下手指，“有嗎？哦，最近天氣轉涼了。”
“你身體虛，怕冷。你叫人燒個爐子算了。”秦晟的視線從他雪白的手指又滑到了他臉上，“我常聽人說你身體不好。”
“‘常’？”任星羅笑了，“我病弱的名聲還傳到了西北一帶嗎？”
秦晟待在外州時，出于職務需要，自有人向他彙報京師各況。今上的兩位兒子是其中的重要內容，任星羅常常被提及，要麽是說他如何病了，要麽是說他如何與秦家子侄鬧矛盾，有口角。秦晟不得不記住了這位身體孱弱，脾氣卻格外大的康王。
他又說：“我記得小時候見你，你也是咳嗽。”
任星羅聽了這句，心道秦晟奸猾，竟然想憶往昔來套近乎，兩人小時候的确見過，但非親非故的，壓根就玩不到一起，秦晟還記得他咳嗽，簡直是莫名其妙。于是任星羅說：“我不記得你了。”
他對與秦晟的童年回憶并不在意，因為任星羅又分神想着別的事情。不過一周，秦晟送了禮，敲打錢家；秦晟親自來了，一邊說“你我一夥的”，一邊說“你我都是在為國做事”。這要麽是胡說八道，要麽是在暗示什麽。任星羅雖是帝王之子卻沒有入仕途，可談不上為國做事。這句話又是什麽含義呢？
“不記得也正常，我們總共也沒有見過幾回。”秦晟也不惱。他說完，又抓住任星羅擱在桌子上，沒有用來托腮的右手，徑直攤開他手心寫了幾個字：你這裏談話不方便。
他擡起臉，笑着說：“我們去酒樓用膳吧。殿下吃了晚飯沒有？”
秦晟笑起來好看，哪怕是一個假裝的笑容，并非發自真心，任星羅也是被唬住了，盡管心裏曉得秦晟不過要利用他。在任星羅看來，秦晟看來是鐵了心要聊“你我為國做事”，預備與他成為虛情假意的一夥。任星羅想到從前的事情，心道他從來都是野心勃勃的一個人，他想要的，千方百計也要得到。于是嘴上應承，臉上卻有些不太情願，很是矛盾。
秦晟看在眼裏，自然不會說破。二人去了東德街的一間酒樓。
秦晟坐他的小轎，任星羅也坐小轎，一齊被擡到了門口。店門口的小二見任星羅下轎，殷切招呼，直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龍鳳吶。”任星羅對恭維熟視無睹，只對跟來的黃良說，“你在外邊等我。”黃良只好悻悻與店小二攀談起來。
另一邊秦晟下了轎子，第二位店小二熟稔地迎他進去，說“祝賀秦大人高升”。可見秦晟是常常來這裏的。任星羅想着，又打量這座酒樓。酒樓規模頗大，高約幾十尺，有數層樓，盡漆朱紅，樓楹飾祥雲起花。此刻正是晚膳時分，樓門大開，一層客人如雲，幾乎坐滿。
店小二問秦晟：“秦大人一個人來？”
“我與他一起，兩個人。”
秦晟袖子一擡，指着正津津有味望着柱子上起花浮雕的任星羅。
小二問道：“這位大人面生得很！”
秦晟哂笑，卻沒有介紹他。他喊了任星羅一聲，與他一起進樓。那小二一聽秦晟喊的名諱，心下了然，殷勤地招呼兩人：“兩位貴客到二樓去吧，一樓已滿。”
秦、任二人落了座，任星羅就道自己沒有忌口的東西，讓秦晟做主。二人來此目的也不是吃飯，秦晟也就随便點了些。菜未上來，秦晟就放低了聲音步入正題。
“那天夜裏，若不是我拉了你一把，你怕是——”秦晟拉長了聲音，神秘道，“你該謝我的，是也不是？”
“是，”任星羅颔首，“我沒有将秦司隸躲在東宮的事情捅出去，你也要謝我，否則太子喊來金吾衛，你徹底說不清，還要被當做真正的賊。你我這兩件事就算抵消扯平了。對了，你在那裏查錢氏，還是查太子？”
又或者兩者有之，任星羅心道，這個可能性是最大的。
任星羅不過随口一問，因為這種事秦晟不可能據實相告。果然秦晟便淡淡道：“自然是錢氏。”就算是在查太子，他也不會在太子胞弟面前承認。
“你查到了什麽？看樣子，什麽也沒有。”
任星羅自問自答，笑得像得意的少年人。樓窗的夕陽光烙到他臉上、身上，給他的蒼白渡上了金器的光澤。
“太子妃丢了瑪瑙花插，心煩意亂。”秦晟擡起眼，眸子裏又跳着似嗔似怒的火，熠熠生輝，“你偏偏在那裏，你做了什麽？。”
“錢氏做了什麽，與我無關；瑪瑙花插丢了，也和我沒有關系。”任星羅說着，他毫不驚慌，雙眼好似平湖的水一般靜，“司隸大人千萬不要抓錯人。”
遠遠地，小二吆喝着上菜向二人走來。二人默契地靜下來，見小二拎着個大籃子，将菜盤一一奉上，又掏出來一壺酒。
秦晟将剛剛的試探威脅都放在一邊，風度翩翩地拎起酒壺為任星羅斟酒。
他說：“這是杏子酒，偏甜不易醉。殿下喝嗎？”
任星羅聽了，略微一怔。旋即又想秦晟将他打聽了個十足，這才将酒杯拿起來沾了嘴唇道：“秦大人有心了。”也只是沾了嘴唇而已，立即又把酒杯放下。他搖頭道，“喝酒誤事。”
兩人心懷鬼胎地吃起了菜，都想着心事。任星羅思量着秦晟那夜應當是被自己攪了局，因而沒能聽見太子妃與另一個人的密談，若是他聽見了，他也不用來找任星羅，對錢家也不止是敲打而已。而意外得知了這個秘密的任星羅，現下成了秦晟的眼中釘。秦晟要任星羅與他成為一夥，即便不能，也至少讓要旁人看起來他們像是一夥的，如此才能表面達到秦晟對錢家的威吓目的。這不，帶他來了個人來人往的酒樓供人們議論紛紛。
他想，秦晟真是一只野心勃勃的狐貍，這就想踩着他爬上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