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早年身體康健時，将東宮全然捏在手裏，現在他累了倦了，力不從心。只一天他眼皮子底下就冒出來兩樁麻煩事來，還都隐約與他弟弟康王有關。
今日恰逢五日一朝，于是天未亮，任星羅便晨起向太子請安，二人吃茶談天。很快進入了正題。
太子勸道：“不要同秦家置氣。”
任星羅搖頭，“我近來沒有同誰置氣。”
太子無奈，又說：“昨晚太子妃說東宮進了賊，鬧得烏煙瘴氣。你可聽見了？”
任星羅不動聲色，他觀察着太子的神色，似乎真是若無其事。才說，“什麽賊？”
“說是丢了一只瑪瑙花插。”
“怕只是侍女砸碎了，謊稱被偷了吧。”任星羅做出不在意的模樣，“偷什麽不好，一只瑪瑙花插值什麽錢？還是裏頭有什麽東西？”
太子嘆了口氣，“我也是這樣想的。”
這時侍女在門外道：“殿下，時辰已到。”
任星羅站了起來，說：“那我先回王府了，若是有事，哥哥再差人喚我。”說罷他又在太子手背上寫了“錢氏”二字。唇語道：“我聽見他們不滿秦氏。”
太子登時臉色發白，又驚又懼。他又忍了下去，佯作無其事，說：“那你回去吧。”便令侍女送康王出東宮。
任星羅是沒有把秦晟出現在東宮的事情說出去的，他現在可以算是攥着秦晟把柄，因此身家性命岌岌可危，卻也得了與秦晟往來的機會，他怎麽可能放過呢？
何況，這件事說與太子聽實則也改變不了什麽，只不過更加深了秦任兩家的矛盾。秦錢兩家交惡、秦氏大權獨攬以至于皇室都要讓步，人盡皆知，本不缺這一樁事情。
太子到了時間要整裝上早朝，但任星羅是個閑散王爺，也不在朝中挂名個一官半職的，早朝與他沒有大關聯，所有朝政大事他都是睡醒後聽的二手消息。他這樣低調也是太子的意願，一方面是他身體不好，另一方面也是怕秦家不安的火燒到任星羅身上。皇帝膝下僅有兩子一女，任星羅行二，正是個尴尬的排行。這些年太子重病了幾場，嫔妃又無所出，有許多人未雨綢缪地将注意力放在了康王任星羅身上，其中狠厲的、讨好的、觀察的心思比比皆是，可謂打足了算盤。任星羅對此嗤之以鼻，他只當做什麽也不曉得，日複一日地待在王府裏稱病。
宮內無令不許騎馬，任星羅吃過這個虧，現在只好老實地從東宮步行到東華門，途上不免遇到了諸多來上早朝的官員。太監黃良說道：“正好是上早朝的時間，殿下難得一口氣見過這麽多文武官員步行而來，禮都要行不過來咯。”
任星羅一邊與迎面而來的官員們作揖寒暄，一邊嘲諷道：“說得你不必行禮似的。”
二人被這你來我往的虛禮拖慢了行程，緩慢地一同挪到東華門前，正要出門，這時恰好門外正擡進了一架四人小轎。四位轎夫一見來人着親王朝服，立刻停轎行禮。這銅色小轎的簾布也旋即從裏頭掀開了，正是昨夜冷酷無情、将他的臉捂出巴掌印的秦晟。任星羅猝不及防地見了他，一時又驚又喜，正要張口叫他秦晟，又覺不妥。
秦晟從轎上下來，他見朱衣绛紗的康王拄立在轎子前頭，瞥了一眼任星羅半張的紅唇、欲言又止的臉，面上只是漠然，倒是不見什麽喜。
他面無表情地作揖行禮：“殿下晨安。”
任星羅也規矩作揖道：“校尉晨安。”
各自行完了禮儀，二人也無話可說，任星羅步行，秦晟上轎，無言離去。
黃良嘆息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前幾天才返京封了這麽個官職，陛下還賜了他乘轎上朝……殿下都沒有呢。”
黃良這話聽得任星羅牙酸，他叱道：“你別老是盯着這些無所謂的玩意兒。”
“司隸可不是無所謂的玩意啊殿下。”
“我是說轎子。”
其實黃良說的也并非沒有道理，眼下皇帝軟弱且聽信于秦羲，連同對秦氏一族都格外開恩。秦晟年紀輕輕升了司隸，簡直是烈火烹油。但是任星羅這話誰也不能說，面上還要痛斥黃良胡言亂語。
秦晟剛剛弱冠的年紀做到這個官職有些太快了。這不是個普通的職位，司隸校尉之職位置特殊，有監察、逮捕京畿百官王公的權力，可以說是皇帝的使者。但秦晟是皇帝欽點，資歷淺了些旁人也插不上嘴，畢竟是聖上的旨意。，嚴格地講，任星羅也是他的監察對象。他想到這裏，倏忽眼皮一跳——昨夜秦晟潛伏在東宮別殿，不會是借東宮壽宴親自監察錢氏和太子吧？
他又想，自己将錢氏謀劃撞破，搞不好攪亂了秦晟的局。
出了東華門，任星羅見了大批馬車、轎子停在門口。任星羅的步辇也留在東華門前，此刻轎夫剩了兩個，見任星羅、黃良前來，歡喜地迎道：“殿下，我們可是回府？”又說另外兩個到宮外用膳去了。任星羅也沒說什麽，他上了轎子小憩。過了會另外兩個轎夫火急火燎地來了，轎子晃了一下，被擡了起來。黃良喊道：“殿下，我們回府還是去城裏玩？”
任星羅不耐地應答：“玩什麽啊，我困了。”
外頭這才靜了，任星羅被晃晃悠悠地擡回了王府。這會兒不過卯時，任星□□脆回去睡了個回籠覺。因為見了秦晟，心又放進肚子裏，他睡得倒是十分香甜，仿佛是抱着秦晟睡着的。任星羅這些年最怕的就是與秦晟隔個千裏遠，遙遙相望，現下兩人早晨也能偶遇，他十分寬慰。
黃良第二次将他房門敲響時，任星羅本不願醒。卻聽黃良扯着嗓門喊說“秦府秦五公子差人送了禮物來”。他這才不情不願地起了身，換上常服去門廳見秦府來人。
任星羅問了時辰，一聽才是申時，驚訝說：“這會兒他不是剛下衙門？”
黃良搖頭晃腦表示不知。又說：“秦五公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任星羅本也是這樣想，但他仍是要口是心非地維護秦晟：“呔，不許亂講。”
秦府來者自稱秦府管事蒙河，他身材矮小，貌不驚人，穿着也是灰撲撲的，全無他家主人們在京師高調的模樣。任星羅漠然地請他坐下喝茶，蒙河不坐，只為任星羅行了禮，說：“五公子托我帶句話，他驚擾了殿下，實為無心之失，請殿下不要怪罪他。”說着侍從捧上了一只箱子，任星羅也不答，只讓黃良将箱子打開了。
任星羅坐在紫檀木椅子上，托着腮看黃良小心翼翼地捧出來秦晟的賠罪禮——一只血紅的瑪瑙花插！他心中電光一閃，臉上血色頓時退了幹淨。
東宮可不就是丢了個瑪瑙花插，搞得大動幹戈嗎？秦晟送花插來，又說不要怪罪，任星羅左右思索，驚覺秦晟是借他來敲打錢氏。
任星羅心道秦晟可惡至極，表裏不一，早晨見面跟不認識似的，現下卻拿他當槍使。任星羅扯了一下嘴角，怒極反笑，“好個秦晟，真是有意思。蒙管事，勞駕你告訴他，這禮物我收下了。但是既然要來道歉，可別叫旁人來，過幾天他休沐，叫他親自來見我。”他被秦晟一激，頓時惱得有些上不來氣，一下子病恹恹地咳嗽起來。黃良見狀連忙去拍他胸膛順氣。
蒙河注視着一臉病容的康王，面有難色，嘴上卻為他家五公子開脫，“這……殿下，五公子本想今日過來賠罪的，只是這幾天公務委實繁忙……”
任星羅将手裏茶盞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我知道他在忙些什麽。秦晟既然這樣忙，不如你叫京師糕點師傅捏一只他的糖人送來王府，我也可算他來過，這事兒也不再追究，如何？”
這話是說秦晟不過一只糖水捏成的人，聽得黃良臉皮一抖，不敢想傳出去會變成什麽樣。他斜睨了大動肝火的康王一眼，又換上了和事佬的皮囊，勸道：“殿下呀，不要生氣。校尉新官上任才幾天，必然事務繁忙。”當然，他只口不提那瑪瑙花插的事情。
蒙河連連道歉，“殿下息怒！我必然将殿下的話帶到。”
“去吧，”任星羅喝起了侍女新奉上的烏龍茶水，“我嗜甜，多放點糖，不要讓我等太久。”
蒙河帶上侍從告罪離去，黃良将侍女趕走，才道：“殿下呀，何必與秦家置氣？平白添了煩惱。”
任星羅說：“他不擾我，我何須與他動氣？秦晟拿的東宮的事情來招惹我。”
黃良眼睛滴溜溜地轉着，低聲問：“秦晟送這瑪瑙花插是什麽意思？”
“我住東宮那天太子居所丢了一只花插，說是懷疑有了賊，後來這事兒咽了下去。他大概在笑我因此事擾了清靜吧。”任星羅沒好氣地說着，心裏卻想，東宮的烏龍傳得人人皆知——康王小住東宮只一夜，太子妃就丢了東西，并且大肆搜查，說出來旁人都笑了。當然，沒人懷疑康王做賊，只不過嘲諷東宮妃子小題大做、叔嫂不合而已。嘴碎的人認為太子妃容不下這位小叔子，甚至要丢一個花瓶為難他，實際上真相又有幾個人知道呢？太子妃容不下康王，卻是因為他聽了不該聽的東西。花插不過搜查的借口而已。而秦晟送花插，正是以此做筏警告錢氏，表示他也聽見了——他那夜去東宮，肯定是提前得知了錢氏異動，要再去打探，卻被任星羅擾亂了計劃。
這種隐秘，他不會說與黃良聽。他的康王府不知混了多少細作，四處漏風，牆牆有耳，任星羅今天說什麽，隔天就傳入皇宮去了，可見王府只是個篩子，什麽都能進來，什麽都能出去。久而久之，他也什麽也不說，只憋在心裏。
“噢。”黃良意味深長地感嘆道，“我還以為秦五公子膽大包天，花插是他偷去的……”
任星羅嗤笑一聲，“秦晟要是有這神偷的本事，秦大司馬怕是夜不能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