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羅擡頭，只見秦晟雙目冷冽，劍氣淩人。他凝視小鬼，卻是問任星羅：“這是何人？”
男孩見他收了劍，就在地上打起了滾，将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
原來這個小男孩是齊縣富商之子，早慧非常，在家中格外得寵。意外身亡後，他去逼問車夫的妻子，不想卻活活吓死了她。他雖化作厲鬼，卻還留有幾分孩童的心性與良知，自覺自己做了錯事，害死了旁人。男孩又渾渾噩噩地飄零了幾個月，到處尋找真正的仇人卻不得。直到聽聞了任星羅與秦晟之事，知道事情或許有了轉機。
男孩說起話來有條有理，全然不像一個幾歲大的小孩。
“我聽說了你的事情，大家都說你又讓秦晟好了起來。我心裏疑惑，到處查了你的身世，才知道你與秦晟是共生。你若是想報仇雪恨，秦晟是道士，有他助你，或許事半功倍。但你被召喚來了人間，卻不全是什麽好事，那人殺秦晟不成，仍會找你。我這次來，也是想提醒你，多加小心。我要去投胎了，怕是看不到報仇雪恨的一天。”
男孩說得可憐，任星羅也有幾分同情：“若我手刃了仇人，必到你墳前告之這一喜訊。”
“哼，”男孩又潑了冷水，“萬一你被殺得魂飛魄散，也不知何人能幫我報仇了。”
任星羅滿不在乎：“你這是什麽話。我若是死了，秦晟還在，也可幫我們二人報仇吧？”
男孩看看任星羅又瞧瞧秦晟：“我看你是昏了頭了，血陣之術在，他是遲早要被你反噬的。十有八九要丢了三魄，半死不活地，或者被你殺掉，瞧你這……呀，你這般看我作甚？”
他這話是對着秦晟說的。
秦晟正在打坐思索，忽地聽到小鬼提到了血陣反噬之人，臉色沉了下來。
“不要提這個。”秦晟冷冷道，“胡言亂語。”
“為什麽我反噬的是秦晟？”但那任星羅已經注意到了小鬼的用詞，“‘他’要被我反噬？”
秦晟來不及阻止，小鬼已經搶先尖叫道：“你還不知道，是秦晟用了血陣嗎？”
任星羅心想，用了禁術的，分明是秦三。他又去看秦晟，只見秦晟眉頭緊鎖，眼底泛出幾點血紅來，他大驚失色：“你這是怎麽了？”
秦晟思緒混亂，一大串的回憶伴随着任星羅的影子在腦海中亂竄，隐約仿佛有另一個自己正要離體而出，直奔天空而去。任星羅的聲音隐隐綽綽地傳進他身體裏，那離體的跡象才停了下來。閉上眼，強忍着不适将煩擾都咽了下去，這才漸漸恢複正常。
他又說：“不要聽那小鬼亂說。”
小鬼發覺自己竟然說破了一個秘密，一下子得意起來。忍不住扯出一個血淋淋的笑容，牙齒漏風地吃吃大笑：“人鬼情未了！”俨然愛情的大師。
任星羅心想，如果秦三就是秦晟，那麽，秦三的消失就情有可原了。
秦晟為了活下去，冒險使用了禁術。然而作為後果，他必定要受到未知的反噬。
隐約間任星羅頓悟了一個誇張的想法。
秦晟召喚了惡鬼。惡鬼之惡，體現在他要殺死秦晟。惡鬼之反噬，就是殺死秦晟！
怪不得……系統說自己無須苛責。
秦晟知道自己難再隐瞞下去，“的确是我使用了血陣，秦三是我離體的半個靈魂，有了人的形态。”他面色蒼白，颦眉木讷，又像是昔日那一位病西施。
秦晟纏綿病榻，而秦三做了秦晟另外的自己，他為了活下來，問遍神佛，不惜求鬼。
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後一根蘆葦，可他在水面浮了一會，終究是要沉下去的。
他自身體漸漸康複之後，一直都在尋找血陣秘術的後果。
他只知反噬，卻不知反噬之果。
只有古籍中那寥寥幾筆，寫了惡鬼奪魂而去。
修道之人，追求長生不老，不受拘束。然而秦晟年紀輕輕，已經注定了英年早逝。昔年術士之言，他命中有死劫，竟一語成谶。任星羅十八歲逝世，秦晟的命運便再也無法更改，惡鬼入世，也不過只叫他多活一段時日罷了，直到——惡鬼索命而去，秦晟身死，任星羅完成任務，離開這個世界。
任星羅一時百感交集。原來兜兜轉轉，秦晟仍然是要早逝的，而任星羅殺死秦晟，也是命中注定。若是當年秦晟決定帶走任星羅，他們二人的命運與現在絕不相同。
一念之差……只是當殺人奪命一事變得理所應當，有理有據時，任星羅也不覺得心中愧疚有減少幾分。只是木然地想着：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任星羅神思雲游，小鬼已經纏上了道士的劍鞘，偷偷摸摸地要拔他的劍。秦晟不急不慢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問：
“你可知反噬的結果是什麽？”
“惡鬼索命。”小鬼陰恻恻地說，又斜了發呆的任星羅一眼，低聲道：“他要奪走你的魂魄的。”
“然後？”
“然後你就死啦。”小鬼嘻嘻笑着。
天色漸暗了，林間的叢林樹影顯得詭異起來。任星羅心道應該走了，就收起了祭品，瞥見那墓前自己的墓碑，他有意回避，不去提反噬之事，問：“你說你去找石頭，要給我刻墓志銘，找着了嗎？”
“沒有。”秦晟回過神，“我在山腰的地方遇見了一戶獵人，得了線索。”
“什麽線索？”
“燕京有魔物。”秦晟搖了搖頭，“他描述了相貌，我懷疑是秦敏之。”
獵人住在臺山多年，偶然見到秦晟，見他禦劍飛行，仙風道骨，還以為是天上仙人，啧啧稱奇。他說起半月前趣事，說臺山上來了一位道長，穿着一樣的道士衣裳、拿浮塵，白發濃眉，雙眼血紅，好似山鬼野獸的瞳孔。那怪人年歲不過二十來歲，獵人以為他得了怪病，或是眼疾，要來山中自盡，正想要多說幾句，那怪人忽地騰空而起，長劍化形，踩着劍尖而去。
“秦敏之？”
任星羅在回憶中檢索着這個名字——是秦晟那位入魔了的二叔，雅安居士。
“我正要找他。”
秦晟說着，語氣另有一些異樣的冰冷。
任星羅不問他血陣，對他這個魔物的二叔卻很有興趣：“為何找他？你是想清理門戶嗎？”
“非也。”秦晟搖頭，“共生之事，在你去世之前知者甚少。我二叔是其中之一。”
任星羅死後，秦家到處求醫，也有術士為他算命，也同樣得出了共生之人已死的診斷。秦晟的命數這才傳了出去。
“你懷疑是他殺了我？”
秦晟道：“他與我父親有嫌隙，父親飛升之後，他便堕落為魔。”
那小鬼急道：“為何與你父親有嫌隙，他就會堕落了呢？”
“不是因果關系。”秦晟望了他一眼，“他走火入魔，另有緣故。”
秦敏之入魔的具體原因，秦晟也說不清楚。那一年，父母渡劫成仙。他遠遠地看着二人騰空而起，身披彩霞金光，烨然若神人。四周的江州百姓無不跪地，喃喃是神仙顯靈。唯有他的二叔當衆怫然而去。
秦晟不解追去，卻發現他雙眼血紅，已是入魔之相。
秦敏之看着他，面目猙獰：“不必惺惺作态！”禦劍離去，再無蹤影。
任星羅猜測：“他難道妒忌兄長成仙，後來就遷怒與你？”
“若是如此，他真是心胸狹隘了，你家怎麽出了這樣一個人物。入魔了的人，脾性詭異，六親不認，為了殺你，什麽都做得出嗎？”小鬼冷哼一聲，“你有了那魔物蹤跡，是打算去找他？”
任星羅只覺奇怪：“你父親與他，有何深仇大恨？只是妒忌，他何必傷害你？”
“我亦不知。”秦晟神色淡淡，“我并無把握他就是兇手。但他入魔之後，不知所蹤，近日突然現身，我懷疑有什麽蹊跷。”
“最近有什麽事情值得他現身嗎？”小鬼嚷嚷着，“不就是一只鬼治好了你的病，哦，鬼也是你的小情人，他帶着你回娘家掃墓？”
秦晟似乎不反感這樣的玩笑，他笑了：
“娘家？”
“他帶你見你岳父岳母咯。說起來醜媳婦也要見公婆，可惜道恒仙人已經在天上做神仙，看不到新媳婦了，”小鬼指着任星羅鼻子說，“不如我幫道恒仙人瞧一瞧，嗯，星羅哥哥花兒似的長相，又是與秦晟共生，委實般配。只可惜一人一鬼，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任星羅忍不住打斷：“你生前都讀了些什麽書？你家先生沒有被氣死？”
“不是什麽書。你真是笨，不過是大姐回門時我聽了媽媽姐姐幾耳朵的話。唉！不說了，我要投胎去了。”小鬼感嘆道，“等你報仇雪恨，再來見我吧。”
說罷，小鬼再不留戀，化作一股青煙，消失在任氏夫婦的墳頭上。
小鬼一走，氣氛一下子凝固了起來。
秦晟隐瞞的秘密被小鬼天真爛漫地挑破，眼下化出膿來，不知如何收場。
只是二人不管心中多麽波濤洶湧，臉上卻是淡淡的，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過。那個秘密，仿佛還是個秘密，維持着無人發覺的純潔。
“他說的妄語，你不必放在心上。”秦晟風度翩翩地首先表示不在意。
按理說，任星羅應當立刻表示關心痛切，二人一齊尋找破解之法，最後一個死去，一個遠離這個世界，如此作結尾。
但任星羅心裏有鬼，他正眺望着遠處茫茫濃霧，被霧中朦胧日光刺痛了眼睛，把手伸在後面擺一擺：“不過玩笑罷了。”
秦晟說的妄語，指的是小鬼拆穿的血陣之人的秘密。而任星羅以為他說的是“醜媳婦見公婆”。
可見他的确沒有放在心上。
秦晟想到這些，心底不禁隐隐作痛，又是愛他，又是恨他無情。
他心想，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秦晟鴉翅般的眼睫遮住了眼裏漸漸明晰的瘋狂和紅色血光。
外表上，他仍是那冷靜高雅的靈夢君。誰也不曾想到，他竟離經叛道地愛上一只鬼魂。
任星羅還未出生時，就注定了他的命運與秦晟相連。若是二人結為道侶，這命中注定四字就成了佳話。倘若是單相思，那故事就不美了。他不在意那是一只鬼，顯然任星羅也不在意他是一個人，卻用了人鬼殊途這樣最合理也最不合理的理由拒絕他。
那鬼魂無情似多情，又是救他，又要索他的命。好人叫他做了，壞人他也當得無辜——誰讓秦晟召喚了惡鬼呢，一切非他所願。
他怎麽忍心苛責他呢？
他情緒變化莫測，臉上依然不顯，只在手裏捏出了一只白色小鳥，扔向天空。
任星羅見了，問：“那是什麽？”
“送信的靈鳥，”秦晟道，“我送信給三叔。”
“你要問秦敏之的事情？”
“是。”秦晟說，“兄弟阋牆，總是有原因的。”
秦敏之堕落成魔後，他的名字成了秦府的禁忌。
知情者如秦三叔，緘口不言。秦晟察覺了其中暗湧的隐秘，還未觸及一角，那故事随着秦晟重病戛然而止。然後血陣中鬼魂從天而降，在風中睜開眼睛。
秦晟固執地喃喃自語：“我會幫你報仇……我在死前，會幫你報仇。”
任星羅站在高山山崖之上，他穿的道袍袖子寬大，好似鳥雀撲騰的雙翅。
他在看夕陽，不經意地躲開了秦晟隐蔽癡纏的目光。
“不必。”任星羅說，“其實我沒有那麽在乎。”
他又想，秦晟為任星羅報仇，那他的仇誰幫他報呢？
秦晟突然追問：“你在乎什麽？我要死了，你在乎我嗎？”
任星羅不曾想他竟然這般□□裸地問他，這似恨似嗔的語句，将任星羅砸得發懵。
秦晟走到他身後，他拉過了任星羅的手，放在胸口，在他耳後說：“你的心是冷的，他不會跳。但我不是，我是人，我有七情六欲。”
任星羅一時失語。
秦晟本是要成仙的，卻為他跌入紅塵。
他沒有将手抽出來，只是想着他的胸口這樣燙呢？幾乎燒得他不能合眼。
他還是笑：“我們可以作朋友，你死了，我們……”
“生同衾，死同穴，你要和我一齊合葬嗎？”秦晟像是聽不到他的話似的，任性地說，“我可以将你的墳移到秦家祖墳去，下輩子再會吧。”
任星羅頭皮發麻，只覺他仿佛賭氣的少年，天真無邪地說着自己也不懂的的情話。像是“我愛你一輩子”這樣令他不能理解的情話——今生不成，來世再會？誰能篤定自己下輩子會愛上什麽人？總有傻小子為了一段情，去賭下輩子的人生。
他終于轉過頭去，想着我要好好勸他。卻見秦晟一雙眼半紅半黑，仿佛血液倒流而上，眼底更盡是暗湧的瘋狂。
他愕然：“秦晟，你是不是……要入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