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羅脾氣不好，衆人皆知。然而卻因生得一副好皮相，瑕不遮瑜，以至于從小到大，叫無數男男女女趨之若鹜。每逢這些人熱烈表白，他總是想：他們喜歡我什麽？我這樣一個怪人，若沒有這一張臉，他們喜歡我什麽？他自認自己是不怎麽樣的一個人，外在秀麗，切開來全是空的，連填枕頭的稻草也沒有。
【你這麽自卑做什麽？我覺得你挺可愛的，沒有你說的那樣不堪。】
[你有求于我，自然對我說好話。]
【這話不是作假。你是不是受過刺激？是因為童年缺愛嗎？】
[我只是覺得他們瞎了眼。]
【你不如多吃藥吧。】
[你怎麽消失了這麽久？我前幾天還以為你死了。]
【你不是和秦晟打情罵俏着麽，我怎麽好打擾你？】
[哪裏有打情罵俏？]
【你發瘋的時候也讨人喜歡，陰恻恻時也是，更別提平常時候了。】
[為什麽突然誇我？太惡心了我受不了。]
【我只是想說，他喜歡你，情有可原。照這樣下去，你們倆談情說愛，然後，任星羅摸出匕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閉嘴！我不打算為了這種任務去欺瞞別人的感情。]
【哦？是我品行低下了，不好意思，你繼續想辦法吧。】
任星羅的确不打算借感情的幌子來謀殺秦晟，他不屑于此。
他被秦晟隐隐約約地追求，心裏有幾分冷漠，又有一些不安。他不停地想，我是不值得被喜歡的。更何況，我是為了殺他而來。又本末倒置地覺得，被所愛殺死的人，怎麽看都是可悲可憐的。仿佛秦晟已經被他殺死，再與他談情似的。
應付追求者，任星羅頗有心得：沒有挑明的，他裝傻假裝不知道；挑明了的，他冷酷無情。
但是秦晟是不一樣的，任星羅冷冷地想，他是要被我殺掉的，在他被殺之前，我不能對他冷酷無情。
第二日醒來，任星羅胸口煩悶之氣消散了許多，在院子裏散了散步，神清氣爽。他覺得已是想得通了，再見秦晟時，仍是從前之态。秦晟也是默契，絕口不提那日的邀請。兩人各自心懷鬼胎，又相約翻弄起了古籍。
秦家年歲久遠，歷任的家主都熱衷收集書籍。有相當一部分被收進了書館裏，不曾歸類，新的舊的，混在一起，查閱起來極是麻煩。
秦晟道，“別的書我都翻查過了，記錄血陣的不過數本。諾，還有這一箱，大概這個月找得完吧。”
血陣這種所謂秘術，有時被記在鬼怪異志之中，有時被編進地方志裏，做趣聞書寫。比如某年某月，何地無雲而雷，有惡鬼如何如何。
任星羅随手翻開一本志怪小說，漫不經心地問：“你幾天查這血陣的書，是為了秦三公子嗎？”
“也不完全是，”秦晟埋頭書案，“你很是挂念他吧。”
任星羅覺得這話頗為暧昧，俏皮道：“我只是擔心我必須吃了他。”
“我查血陣，是為了知道血陣的結果。”秦晟正色，“都說血陣代價大，惡鬼會反噬他。怎麽個反噬法？何時反噬？反噬之後呢？”
他不提的是：反噬之後，惡鬼又必須得回陰間了嗎？留在人間會如何？
“你怎麽不問我？”任星羅奇道，“雖說我也不知道。”
“你可認得其他鬼，識得血陣之術？或是被血陣召喚過？”
“我一個別的鬼都不認得，哦，有一個，那日被絞死的女鬼。”
秦晟又低頭翻起了書卷，“那你平日都在陰間做什麽？”
“不做什麽。”
“我才奇怪你為何會出現在血陣裏。”秦晟道，“惡鬼，一般都指邪惡強大、禍害人間的鬼魂。”
“我也不知道。”
任星羅心中卻想，我的惡，體現在只為殺了秦晟而來，是另類的惡鬼。
“你我有緣分。”秦晟又說，“你死了，我險些病死；秦三召鬼，你又現世救我，從天而降。”
救這個字太重了，任星羅想到了“于心有愧”這種詞。秦晟認為他害死了任星羅，對他有愧，任星羅自言不會欺瞞別人情感，但即便他拒絕了秦晟，他也仍憑借着秦晟的好感與信任步步為營。這何嘗不是一種欺騙呢？他亦是有愧的。
秦晟害死任星羅，是無心之失，并不是他的錯。任星羅想殺人害命，偏偏與他無仇無怨，想來這事殘忍又無情。
系統總是告訴他，這些世界的秦晟不過是虛假的，秦晟算不上“人”，任星羅就算不上殺人。然而秦晟就在他眼前，有意識情感，與他無異，任星羅總也說服不了自己，沒能去攥住那把殺人的刀。
橫豎都是錯，殺人本就是罪。
任星羅又恨起自己，為何是自己橫死，又被系統找上？
秦晟見他表情恹恹，錯以為自己的話惱了他——人鬼殊途，鬼魂已經拒絕他了，他還糾纏不放。他的心一下子灌鉛沉了湖底，又是痛苦又是憤怒，眼裏顯出幾分瘋狂。一時間秦晟甚至氣息紊亂，他苦痛地閉上眼默念了幾遍心語，這才平息了下來。
秦晟與任星羅各懷心思，捧着書一目十行，神思飄忽。
秦晟又翻了一本書，有意扭轉氣氛，就按下情緒強笑道：
“你看這本書，是說秦家先祖……你哭什麽？”
任星羅正感傷于自己慘死，又被迫殺人換命，左右為難。本是将哭未哭，雙眸蒙淚。被秦晟一點破，丢下書惱羞成怒：“我沒有哭。”
“哭又不是丢人的事。”秦晟拍拍他後背寬慰他，心道他真是個喜怒不定的人，又是哭又是怒，總得人哄他。
“書的味道太重，辣了眼睛。”任星羅解釋，“鬼是不會哭的。”
“你說的對。”秦晟無奈稱是，他被這插曲一打岔，心中郁悶散去不少，又拿起被任星羅丢掉的書本看了看，原是志怪小說中的一章，講書生因喪母郁結成病，母親托夢相會，書生夢中醒來嚎啕大哭的故事。
“你可是想念父母了？”秦晟又想，他要回陰間與父母相會了。
任星羅卻是搖頭，“不是。”
秦晟只當他倔強，便提議說：“你若是想念他們，不如改日去上個墳。”
任星羅也不解釋，只說：“他們的墳墓在燕京，遠得很。”
秦晟道：“我和你一起去，正好到燕京走走。”
“不找書了？”
“回來再找。”
“那秦三怎麽辦？”
“他好得很。”
“你的身體未完全好吧？”
“不要緊。”
任星羅反駁不了，又想離開秦府到處看看，倏忽為難起來。但秦晟有心促成此事，不過第二日就備好了行囊。
“不坐馬車？”任星羅疑惑道，“江州與燕京，可有幾百裏之遠。”
送行的綠蘿吃吃一笑：“自然是公子帶你禦劍飛行咯。”
秦晟身背長劍手提行囊，另一手抓住任星羅右臂，道：“站穩了。”話音剛落，任星羅眼前白光一閃，只見銀白長劍飛射而出，化作窄舟大小，貼着腳底将二人拽入風中。
秦、任二人騰空而起，不多時，腳下樓房田野已化作蟻蛭。任星羅居高臨下，頗有興致地想，這劍怎能飛得這樣高？禦劍之術原理如何？是否有人曾經禦劍失敗，失足而死呢？這樣想着，心裏也歡快了一些。
秦晟側眼見任星羅不怕飛行，這才松了手，道：
“你要是覺得怕了，同我說一聲，我飛得低一些。”
“多低？能貼着婦人發髻飛過嗎？”
“那就算了吧，貼着屋頂還差不多。”
任星羅第一次禦劍飛行，很是興奮，與秦晟說了不少話，不怪得那樣多人的想要成仙，能長生不老、禦劍飛行雲雲。
二人插科打诨，雲端的路途也不難過。不多時，下午便到了燕京。任氏夫婦的墳墓在郊外臺山腳下，秦晟禦劍環山繞了兩圈，尋了一個空處停下。
臺山地處偏僻，放眼望去，山下竟是渺無人煙。昔年父母去世，任星羅尚且年幼，又無近親扶持，被坑蒙拐騙地将父母埋進了臺山之中。不多久，他摔死在江州山崖下，屍骨無存。
他回憶起年幼兩世為人時為父母送葬的情形，棺木骨灰，音容笑貌，三尺黃土，只覺朦朦胧胧，當年悲恸仿佛已經過去很遠很遠了，在心裏只留下一個空空的殼，碰一下就碎成了玻璃渣子。
因家中已無近親，也就無人拜祭，任氏夫婦的墳頭已經被草木淹沒，不遠處還有一個小一些的，也長滿了雜草，不知是誰人墓葬。
秦晟幫着任星羅清理了父母的墓又各上了香，任星羅對着墳墓一拜：“不孝子任星羅來也。”他想着應當說些什麽，想到要提一筆自己徘徊于兩個世界，為此心中煩惱的事情，但他又不能當着秦晟的耳朵說出來，就只說了說秦晟找到了他，他要為自己雪恨的故事，中規中矩。
瞥見秦晟忽地站在另一個小墳墓前，不知正思索什麽。任星羅見那墳也生滿了雜草，便說：“咱們把那個墳也掃了掃吧。”
說着他起了身：“不知這位兄臺何許人也，相見即是有緣，來，把草拔了，我們為他上柱香，也擺一點貢品吧。”
秦晟表情古怪，即便如此，也是漂亮的古怪，他說：“你不知道這兒是誰的墓？”
“誰的？我為什麽要知道？”
“埋在你父母身旁，還能是誰的墓？”
“我的？”任星羅駭怪道：“可我的屍骨不是已經掉進山崖了嗎，怕早就被野獸吃光了。有誰幫我拾撿了，葬在墓裏呢？”
“我聽說你過世之後，就差人找你屍骨了。”秦晟說着，鏟起了墳上草，“打聽了你父母所葬之地，托人埋在這裏。”
任星羅怏怏道：“眼前原是我自己的墓。”
他神情複雜，是想起了原世界的自己。他死之後，何人收撿了他的屍骨，又埋在何處呢？他卻無從得知了。
秦晟檢查了任星羅墓碑，說是要另找一塊石頭來，寫一寫墓志銘。任星羅覺得當面被寫墓志銘有些不吉利，轉念一想他早已死去，又見他興致勃勃，也只好答應：“你先找吧，我再同父母說會兒話。”
秦晟探身進了山叢裏，這廂任星羅剛剛跪下，墳頭後驀地冒出半個腦袋。他本以為是父親母親，轉念一想，這個頭未免太矮了。便起身喝問道：“你是誰？”
“你這樣大聲做什麽？別把道士引來。”
來者是一只五六歲的孩童魂靈，大抵是失足墜崖而死，腦袋上血淋漓地缺了一塊。他滴溜溜地轉着渾濁的獨眼：“我知道你，你是燕京被召去的惡鬼任星羅。”
任星羅也不怕，無奈道：“你又知道了？”
小孩老氣橫秋地道：“鬼界靈通得很，誰不知道又有人用了禁術。你又來這座墳，還能有誰呢。”
“和我一齊來的還有一位道士啊。”任星羅反駁。
“我還是要勸勸你，同一個道士厮混在一起，怕是被人賣了還數錢吶。”
我和秦晟厮混的名聲已經傳到鬼界了嗎？任星羅奇怪道：“我是無利可圖的。”更何況，可能是秦晟被他殺了還數錢。
“呼，那你又是如何死的？”小孩嘻嘻笑着，“你忘啦？”
“哦？”他來了興趣，“我是如何死的？”
小孩見他不為所動，叱道：“我就是那輛馬車上的小孩兒！你真是……哦，你确實沒見過我，但摔下去之後我看見了你。”他哼了一聲：“你我素未謀面，卻死在一起了。”
原來這小孩是馬車上的乘客。
任星羅将信将疑，又問了那日馬車模樣、車夫長相姓名，男孩都一一答出。
“這倒是奇怪，”任星羅問：“你也是被殺的嗎？”
“那車夫被收買啦！為了殺你，竟連累了我！”
任星羅驚問：“被收買？”
“我死之後，不肯離去，變成了厲鬼。車夫躲着我，偷偷投胎去了。我尋他不得，就找到了他還在世的夫人。那女人被我一吓，什麽都說了。車夫受了別人蠱惑，拿了許多錢，本想把你撞死了事，不想自己連車帶馬，哦，還有我，都一齊摔下去了。那指使的人是誰，她卻不知。”小孩沉默了一會兒，“我本是家中幼子，父母掌珠，忽地死去了，我母親從此一病不起。我如何能甘心？”
任星羅聽罷，不料那場意外竟有兩個受害者，這個小孩還更加可憐一些，一時也覺得迷霧重重，又問：“你為何找我？”
“我只是想……啊呀！”小鬼話音未落，一道劍光破空射來，擦着小鬼殘破的腦袋而過，小鬼吓得連連尖叫，抱頭奪路而逃，“哇，叫你那道士別傷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