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橋又開始失眠。
已經到了深夜,他明明困倦得不行,但只要一閉上眼大腦就瞬間清醒,心髒仿佛從胸腔中移位,自作主張跑到頭顱中有力地跳動着,攪得他的神經一塌糊塗。
離開春天小區後,他很久沒有過這種的感覺了,一想到趙姐和陳叔在打聽他家裏的情況,他就有些心神不寧。
還是睡不着,他幹脆睜開眼不再強迫自己入睡,輕輕把窗簾拉開一道縫,看到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墨藍色的天空與燈下朦胧的樹影。
這種寧靜的夜幕也使得他的心緒很快平靜。
快了,快了,他想着,就快能見到它們了。
這時,卧室的門突然被從外面推開。
木門發出喑啞的聲音,像是一句惡毒的咒罵。
顧北橋又開始膽戰心驚,他屏住呼吸,手指緊抓着被角,額角滲出了幾滴冷汗。
有個影子摸黑走了進來,問道:“都睡了嗎?”
顧北橋咬着牙,心一點點地沉下去。
他幾乎都要忘了。不過還好,他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所以那人才要在自己離開之前動手嗎?
顧北橋眯縫着眼,借着窗簾外透進的路燈亮光,看着那個影子走到衣櫃前,輕手輕腳地打開櫃門,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背包。
然後是窸窸窣窣拉鏈被拉開的聲音,翻找東西的聲音,最後是一聲無果的嘆息。
那道身影把顧北橋的包又放了回去,很快地走出卧室,離開時也沒忘把門帶上。
顧北橋盯着天花板,抓着被子的雙手不住顫抖。
這一整夜他都沒有阖眼,等早上起床的時候,他的眼睛裏已經布滿了血絲。
傻子愣愣地看着他,顧北橋冷淡地把他推開走了出去。
趙姐一臉擔憂地看着他,“橋橋,你的眼睛……”
顧北橋揉了揉眼,低聲道:“沒事,就是有點癢。”
趙姐道:“還是拿眼藥水滴一滴吧,不要揉,手上都是細菌。”
顧北橋忙道:“不用了趙阿姨,已經不癢了,過一會就好了。”
“那可不行,”趙姐從櫃子上拿出一支眼藥水,讓顧北橋坐在沙發上,她輕輕掰過他的臉,仔細而小心地把眼藥水滴在那雙發紅的眼眶裏。
顧北橋睜着眼,從他那個角度往上看,趙阿姨的目光是那麽的溫柔,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
透明的眼藥水落下,像是滴水入波,顧北橋的眼睛被刺激了一下,眨了眨,從卷翹的睫毛中滲出了眼淚。
趙姐看着淚眼朦胧的顧北橋,笑了一下,對着他的眼睛輕吹了口氣,“過一會就好了,千萬別再揉了啊。”
顧北橋點點頭,“謝謝阿姨。”
趙姐順手摸了一把他的頭,“別這麽客氣,趕快和傻清去吃早飯去吧。”
顧北橋和傻子出了門,傻子明顯感覺到顧北橋的悶悶不樂,于是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巧克力,剝開放在他嘴邊,“橋哥吃。”
顧北橋歪着頭躲開了巧克力,“你自己吃去。”
傻子只好把巧克力扔進了自己嘴裏,又從口袋裏摸出一顆牛肉糖,在顧北橋面前晃了晃,“牛肉糖!給你!”
顧北橋的表情還是冷冷淡淡的,“不要。”
傻子撅着嘴,含着巧克力的嘴又塞下一顆牛肉糖,同時嘗到甜鹹兩種味道不禁覺得有些怪異。
到了公園門口,兩人依舊坐在賣包子的大叔的攤子上,傻子喊道:“兩籠小包子,兩碗豆漿!”
大叔樂呵呵地回了聲:“好嘞!”不一會就端着兩只蒸籠過來了。大叔又為兩人拿來一包粗糙的卷紙,問道:“傻清啊,你媽說要帶你去首都,你們什麽時候走啊?”
傻子塞了一只包子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不知道,過幾天吧……”
大叔看了顧北橋一眼,“這個小帥哥跟你一起去嗎?”
顧北橋頓了頓,答道:“不去。”
傻子跟他同時出聲道:“去。”
兩人對視一眼,傻子委屈道:“橋哥,跟我一起去。”
顧北橋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咬着吸管喝了一口甜甜的豆漿,豆漿裏的砂糖有的還沒化開。
大叔對着傻子笑道:“你們倆感情真好,要是回頭你也好了,你爸媽不定多開心呢。”
吃完早飯,兩人又去公園裏轉了一圈。顧北橋挨個跟花草樹木們告別,雖然他只是在心裏默默地說着,但奇怪的是它們似乎都能聽到他的話,而且還紛紛表達了祝福。
顧北橋稍微安下心來,走出公園的時候順便給趙姐和陳叔帶了兩份煎餅果子。
當他們回到面館的時候,從廚房裏傳來打面機轟隆隆工作的聲音,顧北橋提着煎餅果子剛想走進廚房,只聽在打面機轟鳴的聲音之下,趙姐問道:“老陳,你覺不覺得橋橋有點奇怪?”
顧北橋陡然收住腳步,傻子不解地看着他,見他一臉冷峻,也随他停下腳步。
廚房裏的陳叔回答道:“我也這樣覺得,你說他是不是嫌棄我們啊,也不願意讓我們知道他家裏的事,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爸媽的聯系方式呢。”
趙姐嘆口氣道:“那天我讓他給家裏打電話,好像是他媽媽接的,後來我想起來翻了一下通話記錄,結果沒找到那條記錄,看來是被他删掉了,他也太過于小心了。”
陳叔道:“小孩子出門在外,小心些也是好事。”
趙姐接道:“我們對他跟對傻清一樣也是拿兒子看的,他真不用防着我們……”
陳叔道:“他既然不願意那就算了嘛。”
趙姐有些不甘心地道:“我覺得橋橋有事瞞着我們,其實昨晚……”
“昨晚怎麽了?”
“昨晚我看他們都睡着了就去了傻清屋裏,我悄悄在他包裏找了找,結果連身份證也沒發現……”
陳叔的聲音有些遲疑,“他該不會是離家出走的吧?所以害怕我們聯系他家長?”
趙姐吓了一跳,“不會吧,那麽大一個孩子沒了他家裏該多着急啊!”
陳叔又道:“你別急啊,也不一定,也許就是橋橋謹慎呢。”
趙姐嘆了口氣,“不管是要出去玩還是離家出走都不讓人放心,我們去首都了他該怎麽辦?”
陳叔安慰她道:“回頭再問問他,看看他是願意回家還是繼續跟我們待在一起,咱們一起去首都也行啊。”
趙姐道:“也只能這樣了。”
打面機的聲音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是一陣刀在案板上切菜的聲音,趙姐又道:“老陳,幫我把面拎出來擺在箱子裏。”
顧北橋默默地走到門口的樹下蹲了下來,低頭看到手上提着的兩包煎餅果子有些無措,他想了想,把東西遞給了傻子,“給趙阿姨和陳叔。”
傻子點點頭,接過煎餅朝廚房跑去。
顧北橋雙手捧着下巴,看到地面上靜靜地躺着一片泛黃的落葉,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秋天要來了,草原和格桑花都是會枯萎的。
不行,不能再拖下去了。
顧北橋轉身朝面館裏走去,他看到趙姐和陳叔從廚房裏探出頭,看到他們眉開眼笑地接過傻子送來的煎餅。他走上前,說道:“趙阿姨,我今天下午就要走了。”
趙姐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半晌,又強扯出笑意,“橋橋啊,那麽着急幹什麽?不是還有幾天呢嗎?”
顧北橋低頭看自己的新鞋子,上面已經沾上了些許泥土,他心想:沒有什麽永遠會是新的,總會變舊,然後被丢掉。
“我……我想早點走,那樣就可以早點回來。”
趙姐仍在思索着怎麽挽留住他,陳叔趕緊搗了一下她的胳膊,“愣着幹什麽,還是先給橋橋結工資吧。”
趙姐忙用圍裙擦了擦手,“哦哦,對,結工資……”
陳叔又道:“你不是說家裏現在沒什麽現金嗎?得去銀行取。”
趙姐這時也反應了過來,笑道:“這附近又沒什麽銀行,得去市裏那個才取得出來,去一趟就得半天,要不過兩天吧,等後天正好我去市裏辦事,那個時候去取,橋橋你再多等一天好不好?”
顧北橋不松口,低聲道:“不用那麽多,夠我的車費就行了……”
趙姐看看陳叔又看看低着頭的顧北橋,有些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傻子在一邊站着,眼睛通紅地看着顧北橋,委屈地喊着:“橋哥……”
顧北橋斜瞥了他一眼,見他眼淚汪汪的就要哭出來,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等我回來了,會來找你的。”
傻子一個勁地搖頭,“橋哥……”
顧北橋松開手,直視着趙姐, “謝謝阿姨的照顧,我……”然後垂下眼簾繞過幾人走了過去,“我先去收拾東西了……”
他幾步跑上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長長地舒了口氣。
果然,一切離別都是粗魯的,用再溫柔的語言說出口也不能減少一分。
但他的心情卻又舒暢起來。把衣服一件件地疊好放到包裏,那只陪伴他離開家的小兔子則被他留了下來,上面的別針已經被他修好,雖然真正的小兔子已經走了,但是傻子似乎很喜歡它的樣子,那就送給他好了。
等他收拾好背包,打開卧室門的時候,趙姐正在客廳裏等着他,見他出來了,遞給他一個信封,“橋橋,這是你的工資,路上需要什麽就買,但也要小心點,注意財物安全。”
顧北橋接過信封,點點頭,“謝謝阿姨。”
趙姐嘆口氣,“本來還想留留你的,你既然堅持要走,也只能讓你走了,不過中午還是要留下的,起碼吃了飯再走吧。”
顧北橋點點頭,把包放在沙發上。
趙姐又下樓去了,不一會兒,傻子含着淚怯怯地走了過來。
顧北橋想到還沒跟陽臺上的花告別,又從衛生間拿出水壺,走到陽臺上。
他走到哪,傻子就跟到哪。
他也不介意,視若無睹地澆着花。
“我要走了,以後還是趙阿姨為你們澆水。”
月季和蘭花抖了抖葉子,對他說道:“再見。”
其它綠植也跟他道別。這時,卻有一道他從沒聽到過的聲音傳來:“你要走啦?”
顧北橋四顧一番,沒找到聲音的主人,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