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秦晟皺起眉，眼神有些迷惘，他回憶往昔時常會是這種神态：
“他叫任星羅，死了很多年了。”
……死了？
任星羅死了，與他如此相似的李愛和任星羅是什麽關系？父子？兄弟？
“你和任星羅長得一模一樣，所以那天我失态了，抱歉。”秦晟最後凝視了任星羅一眼，拈着那根煙擰開了門鎖，“如果你見過他，你會驚訝你們的相似。”
“他是什麽人？”任星羅突然問。
秦晟的腳步失望地頓住了。
不是他，如果是他早就……
他又想着，我要不要告訴李愛呢？
任星羅有些急切：“他和皇室是什麽關系？”
“他是皇帝的第二個兒子。”秦晟說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伸出幾根冰涼的手指攥住他的手腕，在他個人數據的懸浮屏上按了幾個數字，“差點忘了這個，有事聯系我。”
一個笑面如花的溫柔笑容。
秦晟走了，在地上留下濕噠噠的一灘水漬。清掃機器人自動地拖起地來，嗡嗡的機械聲音中，任星羅焦頭爛額地又搜索起了“任星羅”三個字。
然而頁面空白，什麽也沒有。
他想到，這個世界的任星羅或許是個禁忌的人物。
秦晟說任星羅喜歡抽這種煙，似乎他倆很是親近的關系。只是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在詐自己。他想，不能全信。早知道剛才還要再問一句“任星羅是你的什麽人”了。
門又響了，任星羅心裏一緊，問：“是誰？”
蔡坤說道：“是我呀，你吃早飯了嗎？”
任星羅這才将門開了，蔡坤見了地上的水漬和腳印，問道：“剛剛有人來了？”
“不速之客。”
“哈？不會是昨天那些人吧。”
任星羅猶豫了一下，搖頭，“不是，我們去吃早飯吧。”
路上他又檢索起了任星羅的父親皇帝任恒。
任星羅不到二十歲，又遠在約德，對聯邦皇室只是耳聞而已，只知道皇帝有一個獨子，不知何來的第二個。自從26世紀人工生育技術發明而來，皇室已經沒有過正式的婚姻了，畢竟皇帝的配偶總是象征着某種政治傾向，而皇帝們不想承擔風險，從前的皇室世紀婚禮也徹底成為傳說。任星羅對皇帝的印象只有前幾年皇帝公開宣稱鼓勵人工生育，大約是想以身作則拯救聯邦低迷的出生率，以及最近皇帝對戰争的蠢蠢欲動。
網絡上能找到的資料裏，皇帝有三個兒子，現在的兒子排行第三，前面兩個兒子都去世多年。長子是皇帝人工生育培養的第一個後代，相貌英俊風度翩翩，2935年被暗殺身亡；次子死于2960年的星系大戰期間。現在的皇儲是他第三個兒子，生于2969年。
除了長子，其他孩子在網絡上搜索不到名字和生平。
任星羅記憶裏，他從小到大全然沒有關心過這些皇室秘辛，只好問蔡坤：“皇帝的次子是怎麽死的？”
“你問這個？二十多年前吧，皇室突然宣布次子逝世，現在網絡上還有當時皇室的訃告。那個時候我還沒出生呢。好幾年後皇室才宣布三皇子降生，算算年紀，跟我們差不多大吧。”
機械人端上了白粥，任星羅在接收器中付了款，又和蔡坤聊起了皇室。
“是因為那天的綁架未遂嗎？”蔡坤壓低了聲音，“上将說，要因為你通知皇室，莫非你有皇室血統？”
任星羅打消了他的疑慮：“我是土生土長的約德鄉下人，祖輩也和聯邦皇室沒有血緣關系。”他頓了一下，“所以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說。”
“是不是皇室誤會了什麽？”蔡坤說，“聯邦皇室算得上很神秘了，自從皇帝隐藏了自己的孩子，記者們想八卦皇室秘辛也做不到了，本來皇室人就很少。”
皇室在聯邦并不是個吉祥物的存在，皇帝甚至說得上很重要，盡管反皇室的呼聲一度高漲，但最終議會也沒能奪走全部執政權力。
皇子不公開，這也是聯邦幾百年來的頭一次，惹來各種非議。只是當時正在大戰期間，聯邦內憂外患風雨交加，皇帝自己也險些被暗殺身亡，議會吵來吵去誰也拿皇帝沒辦法，就這樣算了。戰争結束後，皇子也依然沒有曝光過，只不過偶爾會公開一點無關緊要的消息，比如最近的三皇子進入軍部任職。
網絡上也有關于皇帝後代的讨論帖子，大意是說皇帝的兒子死了兩個，第一個是被暗殺的。他寫了好幾頁的長子暗殺事件的始末，皇帝如何雷霆大怒手刃殺子仇人等等。
任星羅把帖子拉到最後一頁：
但是皇子不可能在密封罐頭裏長大，總是會有人見過他，熟識他，只不過讀書時用的是化名與拟造的身份。說不定皇子就在你我之間。
任星羅哂笑，怎麽寫得像推理小說一樣？不過網絡上的說法也不無道理，一個人不可能獨居，聯邦帝國的繼承人更不可能不與別人接觸，相反，他要從小就學着和人打交道，去做一位人精。
也許秦晟就是其中一個熟悉皇子的人。
蔡坤又和他聊天，但他心不在焉，記挂着任星羅逝世的事情。
平行世界裏的他去世了。
另一個世界裏的他穿越而來，成為與任星羅長得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人。
兩個任星羅之間是否有什麽聯系？他也無法确定。
任星羅陷入到了“我是誰”這一哲理問題，但在這樣一個虛拟的世界中，由于秦晟決定了任星羅的身份與設定，這個問題無從贅述。似乎在秦晟眼中，任星羅是一個死人。無論是前個世界也好，這個世界也罷，任星羅都是已死的身份。
任星羅懷疑這是某種暗示，他的死亡與秦晟的死亡是相互呼應的。也可能毫無聯系，只是純粹地，在秦晟眼中他已經死了一次了。
任星羅手裏的湯勺頓了一下。
也許原世界的秦晟得知了任星羅身亡的消息？
首都的另一端，秦晟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他正坐在去首都會議廳的車裏，手指劃開了數據中任星羅的資料。
李愛，他的确是另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從小到大他的資料都是完整的，不是憑空出現的一個人。
他父親是約德富豪，母親早逝。似乎家族常年緋聞纏身，他的名字從十歲開始也陸續在娛樂新聞板塊中出現，以女明星繼子的身份。翻開這些報道，有的還能看見他稚嫩孩童時期的偷拍錄像。
秦晟點開視頻，全息投像中一個十歲左右的漂亮男孩被機械人牽着手走過，第三秒時他看了一眼鏡頭的方向，又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轉頭上了汽車。
他看了一眼全息屏幕上顯示的時間，脫下了濕透了的衣裳，正要換上幹淨的，循環播放的全息投影視頻中男孩李愛隔着屏幕，在第三秒面無表情地看了赤身裸體的他一眼，又上了汽車。秦晟頓時有種被隔空鄙夷的感覺，心說全息投影就是太過立體真實了，連忙在車廂裏換上了新的衣服。
副官的語音信息冒了出來：“上将，到了。”
他從首都大學出來，馬不停蹄要去開另一個會議。秦晟借着星系大戰積累了種種名望，軍部之中，與他同等身份的人不過一只手能數得過來。他地位越高，越是高處不勝寒。連來一次首都大學去找李愛，他幾乎吵得要和部下打架，才争取到一點空閑，以至于連助手帶的傘都沒去拿上。
他來得早，首都會議廳中，只有三皇子正端坐在圓桌左側，酌着一杯咖啡。
兩人虛僞地打了招呼，秦晟在他對面坐下。
三皇子不過二十歲，面容還有幾分青澀，秦晟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他小時候的模樣。
三皇子看他一眼，沒有表情，又低下頭看懸浮屏幕了：“上将，我長得不像二哥，你應該早就知道。你不要這樣看着我，卻亵渎他。”
秦晟哂笑了幾聲，覺得他神似剛剛錄像中的男孩李愛。
三皇子大約很煩他，端起咖啡就往外走，臉上全是冰冷。
他前腳剛走，後腳皇帝就到了。
皇帝說：“他的脾氣越來越差，究竟是像了誰呢？”
“三殿下說得不錯，”秦晟答非所問：“他的确不像任星羅。”
“你又去找李愛了，”皇帝搖頭，“遲早要鬧出事情來。”
秦晟并不在意。大戰在即，他搞出來一些無關緊要的醜聞出來雖然不妥，但也影響不了大局。
三皇子又回來了，無聲而規矩地坐在他父親身邊，乖巧得像一只鹌鹑。
秦晟心想，他跟二皇子任星羅一點都不相像，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
任氏父子四人，任星羅是唯一一個長得和誰也不像的，不知道哪一代混入了的古地球人基因返祖在他臉上，他生得文文弱弱，又漂亮得像一只白瓷人偶。秦晟第一次在軍校見他，懷疑他走錯了學校，他應該去首都大學讀文學歷史、做研究和當教授的。
“我有時候懷疑，李愛的存在有問題。”秦晟從漫長的回憶中清醒過來，感嘆地問，“陛下怎麽想？”
“任星羅已死，世人皆知。”皇帝說，“哪怕他從墳墓裏複活，或者世界上有了第二個任星羅，也改變不了什麽。”
說罷，二人同時沉默下來。三皇子則玩起了手指，添油加醋：“李愛很像他，這不能怪秦晟上将。”
秦晟不理他，他斟酌着皇帝的用詞，讀出了警告的意味。
果不其然，皇帝又看向他，似笑非笑地問：“任星羅死了二十多年了，如果你把李愛當做了任星羅，那就是把任星羅當成了李愛。這對他們兩個人都不公平，你覺得呢？”
三皇子不安分的手指停了下來。
秦晟沉默着斂去了眼裏的冰冷，恭敬地垂首道，“陛下說得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