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
秦晟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紅血潮水般自他眼眸中猝然退去。
“我剛剛……”他難以置信,“為什麽?”
秦晟立刻在任星羅臉上望見了憐憫,他抿了一下嘴唇,想着,他可憐我。
“你走火入魔了嗎?”任星羅問,“是你最近修煉太勤快了?”
任星羅前世今生都是一個普通人,對修仙問道一概不知,更不要提魔了。
只是前生在書本話劇中見到,魔是邪惡的,人人得以誅之的東西。而秦晟這樣一個提起來總是挂着“天賦異禀”、“年少成名”前綴的人,竟然也在入魔的邊緣。
秦晟大概是緊張了,不自覺地将雙眼眨了又眨,仍強言:
“只是心有雜念。”
“入魔有辦法制止嗎?”任星羅心想,事情的發展怎麽愈來愈誇張了呢。
秦晟按着眉頭,将臉擋了起來。他深呼出一口氣,漸漸冷靜了,将放在地上的包裹一拎,作勢要走:“修煉時多加注意就行了,無事。”
他自然是不肯說,這完全是心病,心病難醫。何況因愛入魔,自古有之。
他捏了訣,背後長劍又化了形。
“走吧。”秦晟說。
【他要入魔咯。】A的聲音突然幽幽響起。
[為什麽?]
【不是說了嗎,心有雜念。】
[他會真的入魔嗎?]
【這要問你了。】
[又是因為我?]
【還能是誰?】
[……難道我愛上他,他就不會入魔了?]
【你可以試試。】
[愛一個人是很難的。]任星羅認真道,[不要再亂說了。]
【我理解你。如果你不忍心看他入魔,就殺了他吧。秦晟天之驕子、金丹劍修,若是入了魔,昔年英明付諸流水,真正是可惜了。】
我不忍心嗎?他怎麽看出來的?
任星羅滿腹疑窦。
他不再去想這個問題,心知想得多了,又會産生不該有的厭倦。腦海之中刺殺秦晟的任務一下子又被提上了日程,這一次還多了一個理由:不能再拖了。
任星羅又問了入魔的事情,但秦晟心灰意冷,更不肯說,任星羅也不再去問。此時原本約好的游山玩水的燕京之行又被秦晟提了出來,被二人當做遮去山雨欲來的布。
任星羅滿口應承,秦晟又提劍帶他飛入城內。
此時已是年末,街上行人不多不少。任星羅徘徊在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齊縣街道中,回憶起了往昔,在他的記憶裏,嬉鬧玩耍的總角之年常常有戲曲的影子。他便提議,不如去戲臺子聽一聽唱戲。秦晟不可置否,他不是燕京人,識不得路,就被任星羅拽着袖子,從街道的一頭拉扯到另一頭。
任星羅急得很,腳步飛快,說:“這個時辰已經要開始了,我們來得晚。”
秦晟本以為任星羅會去戲館,不想二人竟然一路跑到了郊外。
離着街坊稍遠的地方,箱子被一個個摞起來,邊上支棱起來帳篷,素顏的男女進去,濃妝鳳冠、獅盔□□的花旦武生走出來。四周吵吵嚷嚷的都是附近來聽戲的居民,男女老少應有盡有。
秦晟心想,原是那種四處走街串巷的草臺班子。
他尋了張桌子坐下,有個戴着五鳳冠的濃妝姑娘款款走來,托了一個盤子湊到任星羅胸前,笑道:“這兩位公子是生面孔。”
“我離家一年多。”任星羅用燕京話說,“這戲班子也換了一批人了。”
任星羅在盤子裏丢了十來塊銅板,姑娘就飄然而去,去收下一桌子的票錢。任星羅湊到他耳邊剛說:“這是我的童年回憶。”戲臺子上的帷幕就拉開了,兩個裝飾華麗的濃妝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燕京的方言,秦晟一句也不懂。只聽出來配樂時而哀戚,時而激昂。
任星羅看了半晌,又跟秦晟咬耳朵:“這場唱的是黃巢起義中驸馬于琮被殺,廣德公主哭泣自缢。我不喜歡看這個。要不,我們去夜市逛一逛?”
秦晟心想任星羅許是知道自己興趣缺缺,心下又有些欣喜。他說:“夜市玩些什麽?”
“也沒什麽,夜市就賣些小玩意兒和酒水。你若是喜歡帶些回去。”
到了夜市,秦晟方知任星羅所言非虛。夜市裏的确沒有什麽新奇的東西。好多商鋪都炖起了皮蛋的粥、牛肉的面條,但秦、任二人,一個辟谷另一個是只鬼魂,對夜宵與糖人、煎餅、糖葫蘆這種哄小孩的零食毫無興趣。任星羅只好說:“你不如去買只面具呗。”
任星羅指的是店裏挂賣的面具,鐘馗、狐貍、齊天大聖孫悟空,什麽都有。
秦晟以為這是當地風俗,就問:“為什麽戴這個,有什麽講究嗎?”
“沒有講究,是燕京姑娘熱情,我怕你待會被扔一行囊的手帕。都怪你,長得這樣俊俏,叫姑娘看了眼睛都要直了,要讓父兄把你捉去做女婿。當然,我也是。我六七歲的時候,隔壁的錢姑娘天天嚷嚷着要讓我入贅做姑爺,不過,在我去江州前,她出嫁了。”說着他随意指了攤子上一只鐘馗面具,“老板娘來兩只,錢給你,哇,這個是觀音娘子嗎?不,我才不要這個,我就要鐘馗的臉。”
秦晟見任星羅嘻嘻哈哈毫無顧忌地換上了鐘馗臉孔,颦眉道:
“你戴鐘馗面具?不吉利。”
那老板娘是個五十餘歲的太太,一聽秦晟這話就不樂意了:“呔!你這是什麽話?鐘天師可是能降妖除魔、捉鬼辟邪的神啊!哪裏不吉利了?”
“就是!”任星羅借着一張張牙舞爪的面具佯怒道,“我這兄弟一點兒也不懂事,還以為鐘馗長得醜就是鬼呢。”說完飛快地拉着不懂事的秦晟溜走了。
“你還是摘了吧,”秦晟也把面具戴上,隔着面具,他的聲音有一點悶,“你是一只鬼,戴上這個不是什麽好事。”
任星羅不理他,牽着他的袖子到處轉悠,被路邊的小商販招呼來招呼去,一時看看首飾,一時看看作畫,又為噴火的雜技師傅鼓掌。秦晟恍惚想起年幼時,與兄長一起在林間探險的游戲,只是不知任星羅在探險些什麽,他是漫無目的的,頂着一張鐘馗面具,手裏拉着一位道士,倒像是要去捉鬼。
過了晚膳的時辰,夜又熱鬧了,正如任星羅所說,夜市裏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姑娘們的燕語莺聲飄散在皮蛋粥濕熱的白霧和水煙的香氣裏,和各處的吆喝聲一齊越傳越鮮亮。
任星羅正要問“我們是今夜歇在這裏,明日去茶樓吃點心,還是現在就回江州”,秦晟的面具忽地掉了,顯出一張俊麗非凡的臉來。
任星羅笑道:“若我是個公主,你現在已經被擡走了。”
秦晟讀出他的調侃,笑了一下,正要去撿面具,一只蒼白枯槁的手忽地伸到了他素白的臉前:“這位公子請留步。”
一個白發白胡子的老頭子幫他撿了起來:“鐘馗捉鬼,這是在保佑你呀,可惜,可惜。”
這老頭子大約六十餘歲的年紀,穿得很是像道士。臨時支起來的攤位上只有一張桌子和矮凳,擺了一張巨大的八卦圖。
“算命?”任星羅奇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印堂發黑,不日就會禍事降臨?”
那老頭“呸”了一聲:“我是那種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嗎?”
任星羅招呼着秦晟,對老頭子說:“不是嗎?來,那你說說,他是個什麽人?”
秦晟正要說什麽,那老頭又急又氣的拉起秦晟一只手,指着他掌心說:“他是什麽人,我看不出來嗎?這位公子出身富貴,哦,還是一位道士,道行不淺,年少有為。”
任星羅有意逗他,就說:“得了吧,他穿成這樣還佩劍,誰不知道他是個道士,什麽年少有為,這種話我也會說。”
任星羅和算命老頭大庭廣衆之下擡起了杠,秦晟聽得有趣,他将面具重新戴上,又說:“你我都不用算卦,走吧。”
“別走!”算命的老頭子又攔住了他,“你最近真的會有血光之災。”
任星羅吃吃地笑起來:“那你倒是說說,什麽血光之災。”
“鐘馗的面具掉了。”老頭說着,神情嚴肅,“這不是好兆頭,有人要殺你。還有,你是早亡的面相,無解。就算是用了些別的法子,也活不了多少時日了。你準備後事吧!”
世間竟有這樣直白的算命人嗎?任星羅與秦晟都同時驚詫不已。若不是知道算命老頭說的是實話,換了別人,怕是已經罵着“嘴賤晦氣”把老頭子按在地上打一頓了。
秦晟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反問他:“既然如此,你攔下我做什麽?”
“我算了出來,你身邊有一個不利于你的人。”老頭子正兒八經地警告他,“遠離他,也許還能活得久一點。”
“那人是誰?”秦晟好奇,“為何不利?”
算命人卻說得很是含糊:“他來自別的地方,原因,你自己心裏清楚。”
任星羅聽懂了他倆說的話,想到他說的那個人大概就是自己。任星羅看算命人古板又認真,還是想逗他。趁秦晟沉思那會兒,将左手攤開,就要給那算命人瞧:“先生,你不如幫我看看,我是什麽命?”
那老頭一看他的手,怛然失色:“你……你竟是一個死人!”
任星羅不想他竟然大呼小叫,連連道:“小聲點,小聲點,把真鐘馗招來就不好了。”他正戴着鐘馗面具,說這話便顯得滑稽俏皮。
老頭冷哼了一聲,警惕的目光在兩人的鐘馗面具之間徘徊,又說:“原來如此。”
“怎麽說……”任星羅話音未落,老頭子已經怒道:“前生緣,今世果。你早日回去吧!呆的久了,只會徒增事端。”
任星羅被他吼得有了遲疑,他下意識地驟然攥住了秦晟的左手。
前生緣,今世果,剪不斷,理還亂。
這話意味深長,秦晟聽不懂,可任星羅卻明白他的話中話。這老頭子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死後來到這個世界的。
“先生,你說的‘前生緣’,”他這才認真地問了一個問題,“我為何毫無察覺?”
算命人嘆了口氣:“所以你才會在這裏。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任星羅轉了轉眼珠,突然有了惡劣的想法:“如果我就是不走呢?”
“你不走?”那老頭一把抓起桌上的浮塵,要去敲任星羅的腦袋,“快走!快走!”
任星羅吱哇亂叫地連忙躲在秦晟身後,“嚯,你不要打我,萬一我魂飛魄散了,你可要賠我。”
路邊的行人見了三人打鬧,都笑了起來:“你別理會那個算命的,他就是個瘋子,天天胡言亂語。”
“你再說一次你不走?嗯?”算命老頭被衆人一哄笑,已經氣得胡子亂顫,“這個天下要被你毀掉了!快滾,快滾。”
“天下被我毀了,我竟然有這般本事……先生別打頭啊,我只是開個玩笑,這就走。”
任星羅見他是真的生了氣,這才拖着秦晟離去。
“你們在打什麽啞謎?”人群越來越嘈雜,秦晟怕他被人流沖走,攬住了任星羅的肩膀,半摟半抱地穿梭在人群中,他問,“他算出來什麽,你好像都知道。”
“這是一個不吉利的秘密,我不建議你知道。”任星羅這樣說。
秦晟的身體很熱,任星羅是沒有溫度的鬼魂實體,被他的體溫一燙,又覺得右半邊的肩膀要燒起來了。他走了神,四周又吵得很,秦晟又說了句什麽,任星羅并沒有聽清,半晌才回過神來:“你說什麽?”
秦晟轉過頭,玉似的瑩白手指摘下了面具,還是那張清隽的面孔。他撥開任星羅鬓角的碎發,略略低下頭,嘴唇幾乎貼着他的耳朵。
任星羅一怔。
只聽他耳語道:“星羅,我是說,我們回去江州吧。”
任星羅被他唇間的熱氣惹得一激靈,他搓了搓耳垂:“你真的吓我一跳。”
秦晟意識到那姿勢更像是情侶調情,被他這樣一說,不禁眉眼忽然泛起了一點羞澀,好似春水被風拂過起波瀾。
任星羅注視着這張令人着迷的臉,沒有移開目光。
他像是蘇東坡筆下那羽衣翩跹的道士化成的一只白鶴,飛進了任星羅的心。
他在蠱惑我,任星羅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