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9年9月。
任星羅吃得膩味了，起身将餐盤裏的牛排一股腦地倒進了回收箱子裏。機械人與他相視而笑。他路過一桌同學，走得急，卷起一陣帶着飯菜香氣的風，幾乎所有人都擡了一眼瞧他，又玩笑地竊竊私語。他生得漂亮，班級上的人都笑他是食人花，他總是不惱。任星羅好像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他什麽，他為人有些孤僻，并且在實踐任務裏卻格外地不怕死，好似飛蛾撲火一樣，隐約顯現出了性格上的某種缺陷，這種性格與外表的對比在封閉的軍事學校裏很是吸引人的注意，因此引來了不少人的追逐。
這一天，新生正式注冊。任星羅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注冊和他沒有半點關系。他躲開了教學樓的熱浪人群，繞了遠路回宿舍裏去。
他一個人住，進了門就開始扒衣服。原因他在路上嗅了一下自己，很有牛排的香氣。他□□着身體将衣服丢進洗衣機裏，機械的洗衣簍子呼哧呼哧地運作起來。管家機械人已經為他放好了熱水。首都軍事學院建立在星球的南半邊，氣候濕冷，機械人又貼心地在酒箱裏掏出兩只酒瓶裏，放進熱水裏燙一燙。
任星羅在浴缸裏浮浮沉沉，牛排的氣味已經被拍死在水中。他舀起一勺水将滿頭的泡沫沖散，擦了擦頭發換上浴袍。機械人為他燙的酒也剛剛好了，一口灌進去，他今天心情不好，覺得自己很快要醉了。
任星羅今天沒有課，人一閑下來就會想着很多事情，像是過去秦晟被自己殺掉的模樣，那白發紅眼的俊麗青年被他一刀殺死，死前他嘴上還要說下輩子。任星羅五味陳雜，嘴裏發了苦，勉強自己又喝掉一瓶，這下是徹底醉了，機械人收到他的指令，又獻給他第三瓶，是一瓶甜酒，他正吮了第一口，宿舍門突然開了。他視線晃了晃，發覺有許許多多小機械人馱着行李走進來。
七個小矮人！他的眼睛驀地亮了，心想，後面必然有一位雪白的公主。
他定睛一看，果然他們身後跟着一個年輕人。蜜色的皮膚、鳳眼薄唇像是畫裏的人物，他眼裏綴着詫異，嘴裏卻禮貌地含着笑：“你好，我是新來的室友秦晟。”
公主并不白皙。任星羅有些失望。
他皺了眉，喉結動了一下，将酒咽下去，面孔上顯出疑惑來——任星羅看清了來人的臉：“秦晟？”又恍然大悟地說道，“是你，我知道了。”
他穿着浴袍，黑發濕着，裸着大片的胸膛，那皮膚像是白玉一般，像是在滾水裏燙過，泛着一些紅。秦晟掃了一眼，只把視線定在他的臉上。他的眉眼極漂亮，此時醉了，看着人的眼神霧蒙蒙的。嘴唇飽滿又鮮紅，讓他素白的面孔添了豔麗的風情。
只見這個醉酒的美麗室友咬了一下指甲，“你幾歲了？”
秦晟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任星羅，面上規矩道，“十八歲，我是今年的新生，首都人。你叫什麽名字？”
任星羅恍若未覺，他向前走了兩步，嘆息道：“我等你很久了。”
他走得離秦晟兩步遠，呼吸間有甜味的酒氣，他像是要說什麽，忽然頓悟似的一拍手心：“忘了介紹我自己，我叫……星羅·吉爾，來自果胡其星。”
秦晟愣住了，嘴裏咀嚼着這個名字。他指揮着機械人把行李拆開放下，思維飛快地轉着，笑說，“果胡其星球盛産寶石，吉爾是本土的姓氏。據說那裏遍地都是礦物，那裏的孩子将寶石做玩具石子玩耍。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沒錯。”這位遠方來的室友回答說。
機械人搬運好了行李，甚至将床都鋪好了。滴滴答答地又一齊走出去，将門帶上。屋內寂靜無聲，只有相顧無言對視的兩個人。他完全醉了，臉上飄起紅暈，眉眼的冷意弱了些，看起來很是柔軟動人。他有一些書卷氣，很像是大學文學院裏那種最招惹人注意的好學生，不知怎麽會在軍校裏。
“你看起來很像是讀書人，寫古典小說那種，和我想象的不一樣。”秦晟點了一根煙，和意識不清的室友聊起來天，“我以為軍事學院的都是……你是指揮系的嗎？好像今年已經有新的專業方向。”
他純粹是自己聊自己的，似乎沒打算讓喝醉的室友聽懂，只不過是自己在嘀咕。
變故來的措手不及，室友突然又上前兩步——完全超過了正常的社交距離，兩人呼吸交錯。他雙眸裏水光盈盈，看得讓秦晟心底像是被火苗舔過。秦晟挑了一下眉，回神說：“你喝醉了，吉爾。”卻沒有往後退。
“有一點。”任星羅不否認，他盯着秦晟的臉，似乎在思考什麽，突然語無倫次起來，“有時候我覺得……不是，我懷疑這些都是假的。你也是，你是真的嗎？”他大概喝了甜酒，說話間有車厘子的味道。任星羅暧昧的食指從秦晟的額頭滑下去，劃過了眉尾，停在了秦晟的眼皮上，讓他垂下眼簾，秦晟心裏一緊，他将這位室友不安分的手抓住：“別這樣。”
任星羅笑了，他就着這個姿勢踮起腳，在秦晟額前留下一個吻。濕熱的唇印過他的皮膚，秦晟雙眸暗了下去，懷疑室友瘋得不輕。
任星羅頓了一下，在他唇邊說：“對不起。”
皇帝的副手明慶進門時，便看見了兩個年輕人親密狎昵的一幕。兩人近得幾乎要貼在一起，高一些的抓住了另一個的手，看起來下一秒就要接吻了。
他心想我來得不是時候，咳嗽了一聲，秦晟已經立刻別開了臉，冷冷地望住了來人：“你是？”任星羅在他手裏抽回了自己的手掌，恍若一個普通的醉酒青年，又端起了酒瓶吮了一口，斜睨着門前尴尬的人：“你是誰？”
“你父親請我來接你。”明慶很習慣他的迷糊，正色說，“到時間了。”
“唉。”任星羅才想起了他是父親的副手明慶，這下酒醒了半分，他煩惱地揉了一下太陽穴，“我換衣服。”機械人聞言将門關上。秦晟有一些遺憾，他看着這位醉酒的室友：“你要走了？”
“我要去看心理醫生，回來再和你道歉。”他羞澀地笑，“我喝醉了。”
“嗯。”秦晟心想他居然是個病人，他看着他的臉，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任星羅在浴室裏換了衣服，一身的衛衣的長褲，看不出來是要去哪裏。
副手的車已經停在樓下，他将兜帽戴上，披星戴月地離開了宿舍區。明慶要送他去做心理治療。說是治療，其實更像是某種監視。皇帝對一切都有掌控的欲望，他恨不能一巴掌把兒子扇成一個模範的皇太子、一個合他心意的儲君。然而他巴掌也打了，話也罵了，他這個兒子依然是從前的模樣，根本不是他屬意的儲君。若是說任星羅有什麽錯，倒也沒有，他從來也不惹是生非，在學校裏一次架都沒打過，成績總是很好，老師們說起來只有誇贊，偶爾提一嘴他性情有些冷僻，僅此而已，但皇帝仍不滿意。意外發生在去年初，皇太子的老師發覺了太子在軍校實踐任務中宛若尋死的态度——任星羅總是在最危險的任務中做最危險的選擇，分數很高，傷得也很重。最近的一次他險些需要被截肢，只能說幸好軍校的醫療設備來得及時。太子的老師們警鈴大作地報告給了皇帝，認為任星羅有一定的心理問題。
于是從去年開始，每個周末他都必須去做所謂心理治療。事實上，任星羅覺得不過是皇帝在托人監視他的心理狀态而已。
心理醫生讓他填了一份表格，催眠了一次。随後這位心理醫生隐晦地向皇帝表達了他認為太子有一定的妄想症狀。任星羅得知了這個結果，也不可置否，于是每個周末的夜裏兩人都坐在一起聊天，據說是一種溫和的治療方法。
任星羅絞着手指，無聊地起了個話頭：
“我以為父親會讓我直接吃藥。”
“藥一送到說不定你會直接自殺。”醫生搖頭，“屍體蓋上聯邦國旗，成為第二任前儲君。”
任星羅眼皮也不擡：“你是這麽想的嗎？又不是□□，父親對我還沒恨鐵不成鋼到要殺我的地步吧。”
“那個人還出現在你夢中嗎？”醫生進入正題，“被你殺掉的人。”
“你說秦晟？他出現在我宿舍裏了。”任星羅打了個哈欠，在懸浮屏上撥開了宿舍通訊表單，将秦晟的號碼拖進了自己的通訊表中。
醫生遺憾地在屏幕上寫下了“妄想加重”四個字。
他又關了懸浮屏，問這個棘手的年輕病人：“那你還會再次殺死他嗎？”
任星羅笑了，仿佛一個眉目含羞的多情少年，說出的話卻令人齒寒：“無論他出現幾次，我都是必須殺死他的。”
醫生面帶微笑，心裏卻在嘆息太子病得更重了，我如何向皇帝交代呢。
晚上九點半的鈴聲準時響起，這是心理診療結束的鈴聲。任星羅與醫生同時站起來，友好地寒暄道別，醫生将任星羅送到門口，眼看他坐上了皇帝副手的車輛絕塵而去。這才回到診所裏，打開了郵件将太子今天的音頻都發給了明慶。
任星羅回到宿舍，屋裏卻沒有人，只留下了一點點煙草的味道。他有一些失望，心想秦晟不在。任星羅不顧機械人的阻攔，又在箱子裏取出車厘子味道的酒，重新開始消愁。剛剛因為心理診療而消散的一些醉意又馬不停蹄地将他意識踩得模模糊糊，他漸漸地覺得視線有些亮了，有人打開了門、開了燈，有人走到了他面前。
這個人說了什麽呢？任星羅聽不清了，只隐隐約約看見了秦晟。
他的頭發又變黑了嗎？任星羅疑惑地想着，突然拉住了秦晟的手，目光迷離地道歉：“我對不起你，你和我說下輩子……我一下子更愧疚了。”
原來是認錯了人，秦晟心想，怪不得剛剛又是親我又是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秦晟心裏升起了一點不甘，冷笑着甩開了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