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的新聞已經被呈上了秦晟的智能數據之中。他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覺得很有趣，世界的另一端也有一群人在關注李愛的身世，盡管目的與他大相徑庭。在秦晟看來，如果李愛不是親生的孩子，連莎莉都知道了，李由不會不知道。要麽他是默認了這件事，要麽就根本是無稽之談。
李愛是誰的孩子，秦晟并不關心，但如果他不是李由的孩子，秦晟最初想法的可能性又增加了——他不那麽相信一個人可以和另一個人長得如此相像，除非他們有血緣關系。他懷疑李愛是任星羅的某個血親，或者就是他自己，生理意義上的。于是他現在思考的只是如何驗證自己的想法而已。然而皇帝通過助手拒絕了他的建議，秦晟只能來找他第二次。
他又到了皇帝的辦公室中，皇帝最近忙于政事，幾乎住在了辦公室裏。
皇帝見了他，也不寒暄，說的都是秦晟不愛聽的事情：
“我聽說你把李愛帶回家裏去了。”
“可疑的人放在身邊比較合适。”秦晟不太想談這個話題，“而且有人要他的命。”
“看到那張臉，我總會想起很多事情，想到他牙牙學語的模樣，想到他如何死去，和第三個孩子的出生。”皇帝看起來有些煩惱，“可憐的是，我發現我只能和你傾訴這種事情。”
皇帝已經病了。秦晟悲哀地心想，兩個孩子的死幾乎要毀了他。
雖然這樣想，秦晟表面上仍是恭敬地踢起了皮球，他完全不想被皇帝傾訴這種事情：“三殿下已經成年了，應當為陛下分憂。”
“他聽了這些只會坐不住。”皇帝嘆了口氣，“他不過一個患得患失的小孩子罷了。”
秦晟與三皇子實則不那麽熟悉，雖然他是任星羅的弟弟，但三皇子因為任星羅而對他敵意巨大，他們幾乎無法正常交流。
他昧着良心說：“陛下過慮了，三殿下不會只有這種氣量的。”
皇帝陷入了沉思，秦晟想着我是時候像他提出不情之請了，要一份任星羅的DNA。這種東西不經過皇帝同意是根本拿不到的。
然而皇帝話鋒一轉，“李愛也要成年了，最近他命途多舛。我該送他什麽好呢？”
秦晟幾乎要被他吓着了，腹诽皇帝病得不輕，這是要把李愛當成任星羅了。
“無論您送什麽都太貴重了，陛下。他不過一個和二殿下長得相似的普通人。”
“星羅最喜歡‘時空的縫隙’，李愛會不會喜歡？可惜被你炸掉了。”皇帝又嘆了口氣，“可惜啊。”
秦晟背脊發涼，一言不發。皇帝提起這件舊事，明顯是不滿他了。
李愛出現之後他隐隐約約地感覺李愛的存在已經加重了皇帝的瘋癫，他頻繁地提起從前，這不是個好兆頭。秦晟很久不在皇帝面前談論任星羅了，他也要提防皇帝算賬。但事實上正如皇帝所說，他無人可以傾訴，只有秦晟能傾聽他的苦惱，因為任星羅是他們共同的秘密。任星羅之死，他們難辭其咎，可以算是劊子手。這或許是皇帝時不時敲打他，卻沒有對他發瘋的原因。
任星羅死去之後，兩個主要殺人者惴惴不安地存活了幾十年，在緬懷他的過程中又遇到了與他相似的另一個人，不得不突然從夢中驚醒，進入下一輪的悔恨與自責。
這難道不是個陰謀？秦晟也不确定。
李愛不僅僅是與他相似而已，他根本就仿佛一個失憶版本的任星羅。要養成這種性格不可能人工培養，那只剩下另一種解釋，甚至李愛自己也不否認自己或許是任星羅的轉世。
但如果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呢？任星羅轉世後另有所圖？他能圖謀什麽呢，殺死皇帝還是殺死秦晟？
“你這次來，又是因為李愛吧。”皇帝不知想了些什麽，語氣放緩了一些，“你還是覺得他就是任星羅？”
“不一定是，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出格，但……”
“我不想答應你，”皇帝不等他說完，“你再深究下去，你會瘋了的。過去的事情讓他過去吧，李愛還很年輕，不要讓他墜入這種事情中。你走吧。”
他按下了桌上的鈴，門立刻開了，兩位高大的衛兵陰沉地望着秦晟，要讓他離開皇帝的辦公室。
秦晟回到家中已經是夜裏，屋內沒有開燈，牆上的直播通訊懸浮屏卻亮着，播放着一部電影或者電視劇之類的東西，女主角正嘤嘤哭泣。哭聲中的任星羅正坐在沙發裏打盹，他抱着一條毯子，腦袋連着身子晃晃悠悠地向下栽。秦晟見狀将外套扔進機械人手裏，扶住了他的肩膀。
“醒一醒。”秦晟說。
任星羅睜開了眼睛，睡眼惺忪地倒在沙發背上，眨了一下眼睛，“是你啊。”又打了一個哈欠。
真可愛。秦晟心想。
他開了燈，又把客廳懸浮屏關上：“困了就回去睡。”
任星羅聽了這句話，似乎突然驚醒了，那雙眼褪去了茫然，滴溜溜地注視着秦晟，有一點笑意。
“我現在不睡，早着呢。”任星羅實則有點不懷好意，秦晟在家裏的時間非常少，他總是想要殺了他，卻找不到合适的時機。這一天，秦晟回來了，他的衛兵都不在這屋子裏，副官也不在，不失為一個好的時刻。然而秦晟是一位上過戰場的軍人，任星羅有自知之明，十個自己也未必打得過秦晟。他陷入了一種打退堂鼓又不願意錯失良機的糾結之中。
秦晟看出來任星羅的态度和平常有區別，詫異道：“你找我有事？”
“……沒有。”任星羅忍不住攥緊了毯子下的匕首，這個世界槍支管制、□□購入十分嚴格，他只能用這種樸素的武器。
“我出去一下。”
秦晟看他一眼，将外套從機械人的手裏拿回來，按了一下開關，大門又開了。
任星羅嚯地站了起來，喊道：“你去哪裏？”
“散步。”秦晟今天穿的是普通的休閑長褲與衛衣，看上去很像一個學生，“你……”
“我陪你散步！”任星羅隔着毯子将匕首塞進褲兜裏，不容拒絕地沖向了大門。
秦晟疑惑地将任星羅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有事求我？”
任星羅合攏上了外套将匕首遮住，“是的，邊走邊說吧。”
別墅區很安靜，府邸之外只有青青的草地，潔白的路燈。
任星羅心知不成功便成仁，雖然他不怕死，但做這種事還是第二次。第一次殺人是因為秦晟放棄了求生欲望，而這個世界的秦晟明顯沒有那種赴死的覺悟。任星羅因此有一些緊張，又有一點興奮，表現在臉上的是面無表情。
秦晟用餘光瞟着他，“你想說什麽？”
“什麽也沒有。”任星羅嘆了口氣，“我最近不敢出門，你正好要出來散步，我也可以透一口氣。”
秦晟覺得這個理由很合理，雖然他還是覺得任星羅的态度有一些古怪，但也沒有再說什麽。
兩人走到了街口，遠處亮起了車前燈幽遠的燈光，秦晟看了一眼時間說：“該回去了。”
任星羅答了一聲“嗯”，兩人一起掉頭回去。他的手伸到了衛衣下擺，正要摸到匕首手柄，只聽秦晟說：“剛才我就想問，你衣服裏藏了什麽東西？”
任星羅臉色唰地慘白，手也停了下來，鎮定道：“禮物。”
“你拿出來我看一下。”秦晟說。
兩人一時僵住了，秦晟臉上已經有些不耐，正要說話，忽地聽見背後一陣汽車沖來的聲響。他向後瞟了一眼，迅速撲倒了任星羅，二人一齊摔進了草地裏。
任星羅猝不及防被壓倒在草地間，他以為秦晟發了難，立刻爬起來要抓掉在草裏的匕首，卻聽秦晟喊了一聲“小心！”，眼前一輛汽車已經向他沖來！秦晟反應極快，馬上拉起任星羅往他們的房子方向狂奔，他在數據儀上開了圍欄門，另一只手已經掏出槍來開了保險。身後的車輛一言不發地跟了過來，撞過了栅欄、花壇，直奔秦、任二人而去，副駕駛的地方伸出了一根槍管，瞄準了前方的沖進關閉的圍欄裏的二人。
任星羅正心想，這是要殺誰？衛兵去哪裏了？一顆子彈穿過圍欄已經砸在了腳邊！他頓時生出了瀕死的不真實感，他沖秦晟喊：“其他人呢？！”
圍欄一下子被車子撞開了，飛快地沖向了二人。又一陣槍聲響起，電光火石間秦晟按開了大門，同時猛地撲倒了任星羅，二人又倒進了大門裏。
門關上了，将所有槍聲與燈光都關在外邊。屋裏很暗，只有二人急促的喘息聲。任星羅驚魂未定，他兩世為人從未如此接近死亡，也幾乎不曾跑得這樣快，這下喘得像是脫水的海魚。他無力地坐起來，開了應急燈，照向了身旁秦晟：“衛兵不在，你是不是要……”
他的話突然斷了，燈光裏秦晟正痛苦地按住他的後背——他身後手上全是濕漉漉的血紅！
任星羅的腦海一下子炸開了，原來……剛剛他撲倒我，是為我擋了子彈。
血紅的顏色和秦晟的喘息猛地重創了任星羅的意識，下一秒，他突然頭疼欲裂般地掩住了額頭——他的血像是一個咒語，突然掀開了任星羅的回憶。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時候……
大門響起了沉悶的撞擊聲，屋內的窗戶正受着子彈的侵擾，防彈的玻璃也顯出幾道紋路來。二人仿若未聞，一個抱着頭，一個倒在地上。秦晟勉強地在數據儀上播了幾個求救按鈕，他忍着痛說：“說不定他們要炸房子……你怎麽了？”
秦晟見了他那張臉，驚忙道：“撞到了？”反倒将自己的傷勢晾在一旁。
任星羅聞言突然松開了手，他臉色慘白，面上蒙了一層薄汗，額頭被他按出了幾個紅指印來。他低着頭，露出的一截脖頸也是蒼白而汗津津的。一個疲憊脆弱的美人。
他問：“沒事。到底誰要殺你？”
秦晟捂着傷處，低聲說：“皇帝？……三皇子？我不知道，我卧室裏有止血的藥，去拿。”
他失血了不少，已經坐不起來了，身下的地毯被他染黑了一大片，觸目驚心。他自覺自己可能要命喪今夜，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眼前這個被他連累的李愛。
他們長着相似的臉，但不該有同樣的命運。
任星羅卻不去拿藥，反而彎下了身體，像一只趴伏的野獸湊近了奄奄一息的獵物，他居高臨下地綻開一個蒼白的笑容：“我猜是另一波人，弗蘭克·孟見過從前的我。”
秦晟頓時心裏警鈴大作，下一刻看似柔弱無力的任星羅突然發難搶過了他手裏攥着的□□！秦晟猝不及防——這雙熟悉的豔麗眼眸中盡是狠厲。
“是你？！”秦晟頓悟了，他霎時爆發了力量，撲上去就要搶回他的槍，兩人頓時扭打在一起！黑暗中應急燈光管四處穿透，兩人臉上都照出了猙獰。秦晟猛地抓住了他握槍的右手，攥得死緊，任星羅則在混亂中一拳砸向了秦晟傷處！秦晟悶哼一聲，只聽槍聲一響，他的手上立刻燒出了一個血洞。他倒了下去，呼吸錯亂，耳鳴不已。下一秒，黑漆漆的槍口又指向了他的腦袋。
“我不是李愛……好久不見。”
蒼白的少年笑着按住他的傷口，他輕松得像踩着一條砧板上的魚，甚至還有餘心回答秦晟的話。他另一只手握着槍，他的手很穩，像是這一幕他已經演練了千萬遍一樣毫無慌亂。
任星羅！秦晟想，他從地獄裏回來了。
他年少時昙花一現的愛人，他最隐蔽的秘密與痛苦。
秦晟心裏又恨又疼，喉嚨全是倒灌的血液，面上仍要強笑道：“你在這裏殺了我，你也走不出去的……”
“我不在乎。”任星羅低下頭，吻他的嘴唇。
一個血腥的吻，來自異界死而複生的奪命殺手。
任星羅最後憐憫地看這個倒地的英俊男人，他曾為他生、為他死……但又如何呢？
他平靜地一笑置之：“再見，秦晟。”
在一片寂靜裏，他扣動了扳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