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湖再見到藺小砧和杜桓時,表情都很複雜,這複雜的表情中,其中一種是懾服。江湖人這次是真的服氣藺小砧了。
藺小砧多少次出生入死而不死,江湖人也習慣了。藺小砧多少次消失在人們視線中,又突然出現在江湖中,人們也習慣了。只是這次,她還能從屍毒之毒中活過來,一張絕色的臉依舊傾城,瘦弱的身子更瘦,褴褛的衣衫在壕溝水渠邊的風中像風的形狀那樣破碎,像她的亡命生涯那樣破碎,江湖今日也破碎如此,而站在這破碎的南河鎮的邊緣的藺小砧,還是那個藺小砧。
藺小砧和杜桓還活着。活得很好,看不出絲毫屍毒的痕跡殘留在她的臉上、眼中。
唐公子站在防禦溝渠那邊,唐公子身後是武林要人。武林要人身後是各大小門派不重要的人,這些人身後是燒着硫磺石的民夫。民夫身後是一片碧藍的天。
今天晴。
這是藺小砧和江湖的會面。
唐三公子代表江湖和藺小砧說話,所以說的都是臺面上的話。唐公子說:“我們當日放逐你和杜公子,自有苦衷,藺姑娘想必不會怪罪江湖。”
“當然。”藺小砧說。
“今日我們又怎麽知道藺姑娘的屍毒痊愈否?”
藺小砧指指自己的臉,又挽起袖子,把當日被咬傷的傷口舉給江湖人看。雖然隔得遠,大家還是看見了藺小砧雪白的手臂,和她血污的衣衫恰成對比。
江湖人都笑。
唐三公子也笑,唐三公子很開心。他覺得氣氛應給更輕松一點,這次見面于己于藺小砧于江湖都是喜事。所以唐公子回過頭對大家說:“看夠了沒有?”
杜桓不太懂唐公子的冷幽默,看見藺小砧笑了,他也跟着笑兩聲。
唐三公子又說:“我們是不是該給藺姑娘擺酒接風?”
布衣道人道:“只是還要聽藺姑娘說說,她是怎麽好的呢?”
大家都說:“屍毒原來并非無解。”
藺小砧搖搖頭道:“屍毒确實無解,至少今日如此。”
祁羽在遠處朗聲道:“那藺姑娘何以痊愈?還變得更加好看了,你又是怎樣解了這屍毒的?”
藺小砧還是搖頭,“我不知道。”
唐公子笑道:“也不要說那麽多了,藺姑娘屍毒痊愈,便是武林之福。過來再說。”
唐公子一招手,幾個武林弟子已在那壕溝和水渠上搭了板子。自然,藺小砧是用不着這樣的搭板的,這是給杜桓用的。
藺小砧示意杜桓先過去,杜桓終于重回人間,自然歡天喜地,屁颠屁颠地過去了。
藺小砧說:“你們不怕我過來了,又變成屍怪了麽?”
江湖人知道是藺小砧擠兌他們,都讪讪笑道:“眼看藺姑娘比以前還漂亮了,怎麽會好端端的又變呢?”
藺小砧道:“我只求你們兩件事:其一,讓杜公子好好大吃一頓,好好睡一覺。第二,甩一日幹糧過來。三日後不見我出來,你們就火攻南河鎮,務必不留一具屍怪才好。”
藺小砧說完,接過一袋幹糧轉身就又走進屍怪之城——南河鎮的這個晴天。
武林人甚至來不及問她要去幹什麽,只看着她瘦削高挑的背影,突然間就成了江湖一個經典的回憶。
雖然只是當下,但一如傳說中多年前的大俠的故事片段,被今天截取在這南河鎮的天空下。
杜桓只記得藺小砧臨轉身時,隔着水渠,飛快地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要自己放心。
杜桓如何能放心?他知道藺小砧要幹什麽?他知道藺小砧很想救這個她一度想稱霸的江湖,這個讓她恨又讓她愛的江湖,只是,她有幾分把握活着走出那座恐怖詭異的石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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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小砧現在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南河鎮突然變得親切起來了。自己好像就是這南河鎮的主人——她可以擠到那些陰暗的地窖裏,和成群的躲避白天陽光的屍怪在一起,那些屍怪不會攻擊她,它們能聞到她身上的一種連藺小砧自己也聞不到的味道。藺小砧現在要對付的不是屍怪,而是炮制出屍怪的人。
藺小砧吃着幹糧,喝着一種靑皮樹樹皮裏流出的樹汁。南河鎮的水是不能喝了,藺小砧也不想喝。那些河水溪水裏浸着死人,漂着斷肢。
藺小砧把昨夜自己洗淨藏起來的黑油布嚴嚴實實地裹在身上,只在眼嘴處留下縫隙。很不舒服,比野人谷時渾身塗上黑泥還難受,那黑油布的氣味也讓她想嘔吐。
然而,藺小砧笑了,她自己在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詭異,如果杜桓在自己身邊,他會怎麽說。想起杜桓,藺小砧很開心,也很孤獨。
南河鎮的斜陽挂在那棵大榕樹上,其實,真正行走江湖的人才知道,人在江湖,永遠陪着你的忠實朋友,就是孤獨。
而能打敗這江湖人亘古的孤獨之感的,便是一次一次地對死亡的挑戰。
藺小砧像一具屍怪那樣站在那大石頭下,藺小砧還記得早晨送杜桓離開這裏時,二人也曾細細看過這兩塊巨石,蜀山這樣的巨石很多,并無什麽奇特之處。藺小砧想,如果在蜀山,這樣的石墳不止一處而是很多處。那會怎樣?
藺小砧找不到進入石墳的機關入口,但她不着急,因為那入口在某個時候一定會打開的,外面游弋的黑屍怪會回去,裏面還會放出更多的黑屍怪來。
夜裏,沒有杜桓在身邊的夜很漫長,也很無聊,無聊中等待驚心時刻的到來,月色暗下去時,這個時刻終于來了,三具黑屍怪回來了,它們和藺小砧一起在巨石旁漫無目的的尋找着活的獵物,然後藺小砧聽到了碎石響動的聲音,在那巨石翹起的一頭的下方,一道石隙竟然分開,開了一個黑洞洞的門。
像那些屍怪的嘴一樣,吐出一種腥臭刺鼻的氣味,藺小砧一直找不到自己曾聞過的某種氣味來比喻這種奇特的腥臭,而且藺小砧相信,讓這些黑屍怪能記住回來的路,或者說吸引它們鑽進那黑洞的,正是這種讓人難忘的噩夢一般的味道。
藺小砧也跟着鑽進了那黑洞,如果說藺小砧鑽進的是一場噩夢的話,這并不是一個比喻或象征,這本來就是一個蜀山江湖的來自千年前的噩夢。
藺小砧是這樣想的,自己鑽進的是一個人造的地獄,藺小砧從來不是為了江湖可以下地獄的人,但這次,她覺得自己這樣做,是為了贖罪,為了贖從前為屈還山殺人的罪,那時藺小砧只覺得自己不殺人,人就要殺我。但遇到杜桓後,藺小砧的心情變了,她知道,無論如何,不能為殺人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