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小區是一個老式小區,十八棟樓房歷經風雨,牆皮黃中帶着黑漬,有的還褪了色,斑駁一片。最高的樓也只有六層那麽高,因此這個小區裏沒有安裝電梯。
小區裏住的大多都是本地人,說的是帶着一股急躁方言味的普通話,見面打招呼都帶着□□味,但沒人會在意,這是春天小區幾十年的傳統了。平時鄰裏之間關系也還算融洽,閑時就搬了凳子坐在停車場裏話家常,沒停幾輛車的停車場就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消遣的場所。
他們說起自家的小孩聰明有出息,說起誰誰家的媳婦挨了打,說起隔壁半夜動靜太大吵得整棟樓的人都沒睡好……說的盡是別人家的笑話,對自己家的卻閉口不談。經常小區的某一棟某一層某一戶發生了什麽芝麻大的事,最後在停車場一傳,過後見到當事人,大家就會心照不宣的露出了然的笑容。
可以說,春天小區的十八棟樓三百個家庭都沒有秘密。
顧家發生的事早在三年前就傳爛了。
有什麽事呢?顧天擇的老婆黃敏跟着外地的大老板跑了,顧天擇氣得報警,警察找到了黃敏,住在豪宅裏正端着貓屎咖啡的黃敏說:“這是兩口子之間的事,一沒違法,二沒犯罪,你們還能抓我不成?”大老板坐在她旁邊,夾着支雪茄,吐着煙悠悠說:“警察同志,這是我認的幹妹妹,請妹妹來我家走親戚怎麽了?過幾天就送她回去,你讓妹夫別擔心。”警察只好回來對顧天擇說這事無法立案。
顧天擇氣得喝了許多酒,當着十四歲兒子的面罵他媽:“你媽個賤貨破鞋!丢人的臭娘們!我顧天擇的臉算是被她丢盡了!”他看着長相酷似母親的顧北橋,突然邪火上頭,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媽都走了你知不知道!你不能給她打個電話叫她回來嗎?白眼狼!看我跟她離婚了你怎麽辦,你跟誰去!”
顧北橋被他打的一個踉跄摔在地上,天旋地轉了一會,他愣愣的捂着臉,感覺臉上也不疼,就是火辣辣的。
顧天擇看見他這樣更加來氣,酒意上頭,就對他拳打腳踢起來。“你這個賤貨生的兒子!你媽跑了你怎麽不跑!那老板那麽有錢,你叫他爹去啊!白養你這麽多年你個白眼狼!天天吃我的住我的,平時連碗都不舍得讓你洗!你居然還嫌棄我,你走吧!走了就別回來了!”罵到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罵的是顧北橋還是黃敏了。最後他打累了,抱着啤酒瓶癱倒在沙發上,一邊嘟囔着“白眼狼、臭娘們,”竟睡着了。
顧北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剛剛挨打的時候盡管蜷起身體護着腦袋,他的頭上還是挨了一腳,後腦勺還在震動,好像裏面有根繃緊了的橡皮筋被人撥弄了一下又一下,嗡嗡作響。
對于媽媽跟別人跑了這件事,顧北橋也是從小區裏其他人口中得知的。有一天放學,李奶奶鬼鬼祟祟的拉住他,問他:“你媽在家嗎?”顧北橋莫名其妙,搖搖頭還是回答了她:“沒有,她兩天沒回來了。”李奶奶帶着憐憫的目光看着他,嘆氣說:“可憐喲,你媽真是造孽,這麽好的家庭,這麽俊的孩子,說不要就不要了,那個外地老板除了有錢那點比得上你爸!現在的年輕女人……”
顧北橋心裏撲通撲通一陣亂跳,回到家,看到顧天擇黑着的臉和冒出頭的胡茬,隐隐有些不安,但他不敢問顧天擇。他像往常一樣乖乖地吃飯,寫作業,連睡覺前跑到主卧去說的一句晚安都沒變。
一個星期後,這件事在春天小區裏越傳越烈,有人甚至說顧北橋是黃敏和別的野男人生出來的,所以長得跟顧天擇一點都不像。顧天擇下班回家時,同樓道的一個男人對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他終于忍不住爆發。那晚,他翻箱倒櫃,把家裏的一箱啤酒全都找出來,喝一句罵一句,直到顧北橋放學,開門時看到他那張平靜的臉。
那一刻,什麽借酒消愁都是胡扯,酒精把他的怒氣放大了數倍,他也開始懷疑這個冷冷淡淡的少年是不是自己的種,他無意識的罵了許多難聽的話,試圖激怒兒子,甚至後來動了手,但顧北橋依舊是那樣,不辯駁,不反抗,一句話也不說。
等到第二天,顧天擇終于酒醒了,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電光火石間想起來昨夜對兒子的施暴,他吓得白了臉,拍開顧北橋卧室的門,卻不見他在。
完了,橋橋也離開我了,顧天擇捂着臉,太陽穴突突跳動,像炸了一般。
顧北橋并沒有離開,那天星期四,他還是要背着書包去學校的。但在路上碰到了同學張月月,張月月指着他的臉驚訝地問:“顧北橋,你的臉怎麽腫的那麽厲害!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顧北橋摸了摸高高鼓起的右半張臉,最終決定還是不去學校了,這是他第一次逃課。
不過好在張月月善解人意地說:“你放心,我會向老師替你說明情況的。”
顧北橋謝過了張月月,但是不去學校又能去哪呢?回家嗎?他想了想顧天擇喝醉了的樣子,有點害怕,幹脆半路上去了一座廢棄的爛尾樓。
這是他六歲時發現的地方,當時爛尾樓還是一塊正在建造中的工地,顧天擇就在這裏給樓房粉刷。那時候黃敏也要上班,顧北橋不去幼兒園時就會跟着爸爸來工地裏,爸爸騎着自行車載着他,一路上穿過城市裏碧綠碧綠的行道樹。工地太吵了,又有粉塵,顧北橋就在四周閑逛,于是被他發現了那片曠野。
工地後面的那片野地,雜草叢生,兩道鐵軌交叉而過,卻從來沒見過火車駛來。顧北橋總是蹲在草叢中,尋找隐藏在狗尾巴草中的零星小花。他特別喜歡一種長得細細高高的植物,頂端開着粉紫色或白色的八瓣小花,在狗尾巴草叢中猶如鶴立雞群。起風時,那些花就搖搖擺擺,讓他知道花也是有浪潮的。
十四歲的顧北橋已經很久沒去過那片野地了,自從樓房的承包商餘老板攜款潛逃,顧天擇不僅沒拿到工資,還丢了工作,一提到餘老板和那個工地他就感到晦氣。顧北橋也再沒去過那個地方,現在他卻十分想去看看,看看那片野地,那片野花。他忘掉了黃敏的離開,忘掉了顧天擇的打罵,滿懷着欣喜去見他的老朋友,可當他到了爛尾樓時,卻覺得被潑了一盆涼水。
爛尾樓的後面哪有野地?哪有野花?只有光禿禿的黃土裸露在外,還立着一塊标牌寫着:此地已被超越公司收購,不日即将施工,閑人免進。
顧北橋大失所望,他圍着爛尾樓轉了好久,又跑到樓上,俯瞰附近的景色。他記得工地的門口有一家賣建築材料的商店,叫欣榮建材,店裏還擺着一臺冰箱,老板兼賣冰棍。有時候黃敏下班早了就來工地接他,順便買三根冰棍三人分着吃。現在那家商店大門緊閉,連豔紅的廣告牌都被灰塵蓋住,令人難以看清它的名字。
顧北橋終于察覺到一切都變了,他感到失魂落魄,在太陽下山前回了家。
一開門才發現有些不對,沙發上坐着十天不見的黃敏,顧天擇搬着椅子坐在她對面,兩人吵得正烈。擡眼看到顧北橋回來了,黃敏尖叫了一聲,“橋橋你的臉怎麽了!”扭過頭怒道:“顧天擇!你敢打我兒子!”站起來就去抓顧天擇的臉。
顧天擇伸手擋住她的攻擊,大聲說:“還不是你鬧的!你跟別人亂搞,現在出門人人都說橋橋不是我兒子!”
黃敏冷笑一聲:“好啊,我今天可算看清你的真面目了,我十八歲就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十九歲有了橋橋,你現在跟我說養了十四年的兒子不是你的!你真夠沒良心的!”
顧天擇回道:“我沒良心?你讓橋橋自己說,誰丢下我們父子不管跟別的男人跑了?誰讓我們在背後被人戳着脊梁骨看笑話的?我這些年怎麽對你的你都忘了?為了給你買衣服首飾,騎了十幾年的自行車!好不容易日子舒坦下來,你又要走!好啊!你不就是看別人有錢嗎?離婚就離婚,我顧天擇不稀罕你這拜金女!”
“我是拜金女,你怎麽不看看自己!十幾年了,住的還是這套破房子!連車也沒有,每天上下班不是擠公交就是騎那輛自行車!你看看人家隔壁小費,年紀比你小,在市中心買了套房還有輛車!你不求進取可以啊,別拉着我,我想過好日子有錯嗎?”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又推又拉,顧北橋覺得心裏像是堵了一塊沉沉的鉛,逃似的躲進了自己的卧室把門關上。他坐在書桌前,拿出今天本來應該要學的課文讀了起來,但怎麽也靜不下心,屋外兩個人的吵鬧聲很容易把薄薄的木板門穿透。
“行了,我今天回來不是跟你吵架的,”黃敏脫力的坐回沙發上,從皮包裏掏出一張紙說:“這是離婚協議書,簽字吧,我不想跟你過了。”
顧北橋拿着課本的手抖了抖,胃裏一陣翻騰,雖然一天沒吃飯,他還是想嘔吐。他抱着肚子輕輕移步到門後,耳朵貼着門,聽到顧天擇疲憊的聲音,“好,好,好,你不想過就算了,橋橋怎麽辦?”
“我也很疼橋橋,但我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沒法帶着一個拖油瓶,你帶着吧,撫養費我會打到你卡上的。”
再往後顧北橋就聽不到了。他的腦中嗡嗡作響,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口幹舌燥,胃裏反酸。‘嘔’,他張口吐了出來,鼻涕眼淚酸水順着他的下巴一齊往下淌。
這一天,果然什麽都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攻寶,本文大概不甜,起碼沒有受君的時候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