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羅已經自認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孤魂野鬼，仿佛早已忘卻了前世他還是個人。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是過去了。任星羅想去過往種種已與自己無關，甚至隐隐覺得有幾分快意。
【你要爽約嗎？】
[什麽約？]
【昨日你說要去秦府做客。】
任星羅自然是記得這件事的，但他委實脾氣怪異，生前如此，死後亦是。倒不是因為秦三求他救秦晟惹他不快，是因為這個腦海裏自稱“系統A”的家夥讓他厭煩。
A總是一日三五遍地說，你快去殺了秦晟呀。
任星羅被他說得煩了，他雖然是個怪人，但又不是心理變态，根本不想當殺人犯。
【星羅，這個世界不過是被秦晟創造出來、不應該存在的平行世界。這些人也不是真實的，這算什麽殺人罪呢。你無須苛責自己。】
[那你自己來殺。]
【星羅，如果你不殺死秦晟，原世界會漸漸扭曲，你也無法複活，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你在找我幫忙之前，就沒有好好調查我是個什麽人嗎？]
A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任星羅對于回不回原本的世界，他并沒有很多執念。
A是潛伏在他意識裏的系統，并不是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它總是勸他，催促他去做這件壞事。
[你真的不說實話嗎？]任星羅被他纏了許久，早已經沒了耐心，[我已經死了一次，為什麽會在乎複活呢？留在這裏不也一樣嗎？你不如換個理由，看能不能說服我。]
【秦晟是個壞人，他創造了新的平行世界，因此破壞了平衡，造成了各個世界的混亂。他不死，所有世界都會崩潰。】
[你說得太籠統了，通俗點。]
【還要怎麽籠統啊……而且秦晟不死，我會消失。】A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難過，【只有所有平行世界的秦晟死去，我才能活下來。】
[為什麽你會消失？照你這說法，每個人都與他有生存沖突了，秦晟是人人得以誅之的壞蛋？]
【他當然是壞蛋！而我是控制一切平行世界的系統，世界崩潰死的第一個就是我了。】
任星羅将信将疑，他搖了搖頭，覺得也是閑來無事，于是攔住了一個路人，“這位阿伯，你可知道秦府怎麽走？”
老伯指了路，任星羅算算路程倒也不遠，就不急不慢地向秦府出發。
那老伯與任星羅同路，路上又說了秦家幾件不知真假的逸聞傳說。
“你是外鄉人吧，你知道嗎，秦家真的出了仙人呢。”
“哦？”
“二十多年前一個晚上，秦府天上忽然金光熠熠，隔天就有人說，秦家家主得道飛升，到天上做神仙去了。”
“那大約是真的吧。”
“秦家有個兒子，聽說是十分厲害的。他二十八歲就結了金丹，可惜天不假年。”
“怎麽說？”
“他有一天，在劍修比試中突然嘔血昏迷，那日之後就不再出來走動。人人都說他是得了不治之症，惋惜不已。”
任星羅一頭霧水，“阿伯，你這些都是哪兒聽說的？”
“這些都是真的！”老伯見任星羅不信，又說，“我在秦家做園丁，大家閑時嘴碎了不少事。你既然要去秦家，我自然要告訴你這些事情了。免得犯了秦家人忌諱，雖然這些也不算什麽忌諱。唉，秦家府到了。”
任星羅停下腳步，見那秦府宅子看起來與普通家宅無異，完全沒有想象中雲霧飄騰、仙氣四溢的景象，有幾分驚奇。老伯甩下了任星羅，先他一步敲響了秦家大門：“開開門呀，有客人來了！”
門裏無人應答，兩扇門扉卻是緩緩推開。
兩個面容姣好、輕羅衣裳的侍女站在門內，低頭行了一禮：“客人請進。”
“我姓任，與秦公子有約。”
任星羅答道。
“正是如此，秦公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侍女們也不多說，引着任星羅往主宅走去，行至靈夢閣前，二位侍女盈盈一拜，突然拉扯着他騰空而起，自空中飛行而過。任星羅在心裏“嚯”的驚訝了一瞬，若是心還能跳，必然要被吓得撲騰撲騰像青蛙一般。不多時，侍女與任星羅飄進了宅子深處，一落地，侍女們又推開了一扇緊閉的門，說：“秦公子就在屋中，請吧。”
任星羅卻在心想，秦三怎麽不親自來呢？
這麽抱怨着，任星羅背後的房門已被侍女們關上，他繞過了百鳥花萃的屏風，發覺屋中無人，滿腹疑窦地走到了床前。
只見床幔之中，一個面色蒼白的青年睜開了雙眼。
他膚如雪，發如墨，一雙鳳眸無悲無喜。
這不是秦三。
那是誰呢？秦晟？
“任公子。”年輕人聲音嘶啞，“抱歉，我暫時起不了身，無法親自上門請你。”
“所以我來了，”這人生得清隽秀麗，明眸皓齒。任星羅仔細一瞧，此人容貌與昨夜的秦三有幾分重疊，大約是兩人有血緣關系的緣故。
于是他說：“你跟秦三公子還挺像的，他去哪兒了？”
秦晟莞爾，“他今日不在秦府。還未介紹自己，我姓秦，名晟，號靈夢君。”
那水榭前的門匾“靈夢閣”，大約是他自己書寫了。
“日成晟？”他又想到。
“正是。”
“我不想秦三竟真的将任公子召喚了出來，倒是擾了你死後安寧。”秦晟道。
“不提這些。”任星羅說，“你還是告訴我，我這惡鬼如何幫你治病吧？”
秦晟看着任星羅，只覺他笑着，眼睛卻是冷的。
這在秦晟意料之中，他本是不在乎自己死活的，那麽這個鬼魂又為何應邀進秦府呢？
雖是這樣想，但他臉上沒有表現出懷疑的意味，只娓娓道來從前的怪事：“自從秦三召喚了你，我的身體就有了好轉。這事說來話長……”
這是大約是三十多年前，清尊仙人與道恒仙人尚未飛升時發生的故事。彼時二人年少，剛剛成婚，在清河之界偶然救了一位溺水術士。術士為報答救命之恩，算了一卦。
他說，仙人夫婦和睦，得償所願。有一子，前半生順風順水，命中有死劫，唯一人能解。
仙人夫婦未能聽到如願的吉利話，都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後來夫婦果真生下一子，取名晟。秦晟日漸長大，道恒仙人不住回憶起多年前術士之言，心有餘悸。她暗中百般查探，卻尋不到這一命中注定之人。直到十年後，燕京一對任氏夫婦生下了這個男孩，這才松了口氣。
“你今日之病，就是術士所說的那場劫難？”鬼魂打斷他，“那我就是那個孩子咯？”
“你就是天生與我八字相合，能破解我身上劫難的人。”
秦晟的話在任星羅聽來十分荒唐，他又說：
“可我早已不是人了，秦公子應當另請高明。”
秦晟不答，卻是伸出了左手。
這只手骨節分明，略有薄繭。他的掌紋清晰，生命線長，卻在中間斷了一截。任星羅并不懂什麽手相，卻也覺得這有些古怪。
“這些都是真的。”秦晟繼續說，“我長到十幾歲時，家母曾經想過将你接入府中。”
那時候，秦晟事事順利，意氣風發，并不将這術士之言放在心中。他聽了母親的想法，認為她關心則亂，更覺得人各有命，世上一人為另一人而生的說法，本就不妥。
他勸道恒仙人，任星羅亦是家中獨子，想來父母必定疼愛非常。道恒仙人将他請來是做破解之法，他的父母怎能願意？若有什麽閃失，秦晟自覺萬死也不能彌補。
這事就此揭過，數年後仙人渡劫飛升、秦晟重病，他回憶了父母囑托，再差人打探那任家人時，才知這任家夫妻早已病逝，任家獨子于數月之前意外身亡，世上再無解救他之人。
“很離奇的故事，倘若那年你先找到我，也許就不必受病痛之苦了。”任星羅津津有味地聽完了故事，“後來秦三召喚惡鬼，卻陰差陽錯地呼喚了我？”
“正是如此。”
“我已是鬼魂，不再是人，這樣的我也能救你嗎？”
秦晟又解釋：“那術士雲游四海，我遍尋不得。具體破解之法，我亦半知半解。任公子不如先在秦府住下？”
“不情之請。”任星羅靜靜評價道。
“是的。”
“陰謀重重。”
“那倒不至于。”
“內有乾坤。”
“你想說什麽？”秦晟懶洋洋地笑了，“任公子，事關我的性命，這不是在哄騙你。”
任星羅找了張凳子坐下，違心地說：“我還是有些害怕的。”
秦晟也點了點頭，“一只鬼住進道士家中，委實是羊入虎口。”
任星羅又轉回了話題，接着說：“我本是只普通野鬼，不知為何對你有這樣的益處，幫你也不是不行，”他慢吞吞地提出了疑問，“但我為什麽要幫你呢？”
秦晟大約是早料到任星羅會這樣問，沒有思考很久：
“惡鬼會被召喚出來，本是因為心中有怨。有的是因為心願未了，有的是對人世仍有牽挂。我不知你可有家人在世，或是有什麽心願未果？我可以盡力幫你。”
但任星羅只聽了前半句，他心中一顫，全然不覺秦晟語氣親昵。
他本以為自己前世今生都看破了生死，原來他的心中仍是有怨的。
他在怨什麽呢？
他想起了這個平行世界中，任星羅之死。
——他本是燕京人氏，十八歲時出外游歷，在江州被受驚的車馬掀落了山崖。
不是這樣的。他茫然地想，那輛馬車……那輛馬車是故意的。
這難道不是和原世界自己的死法幾乎一模一樣嗎？
【這個世界是最肖似原世界的一個，往後，平行世界會愈來愈離奇瘋狂。】
任星羅意識到，也許他的真正死因，可以在這個世界找到線索。
秦晟見任星羅失語，垂着眼眸的樣子很是可憐，他又問：
“你是想起生前的事情了嗎？”
“我想，我是被殺的，”任星羅皺了眉，“我可以住在你家中，你就幫我查探我是為何死去的吧。”
秦晟不料事情竟如此順利，鬼魂冤死，心中心願未了，說不上難辦，也在秦晟的情理之中，應承道：“這不成問題，你将過世時日、生辰八字和姓氏名字都寫給我，若是你被歹人所害，我也可幫你報仇雪恨。”
“生辰八字？”任星羅疑惑地想了一會，“我怕是忘了。其他的我還記得。對了，我沒有字，只有姓和名。”
秦晟的目光從他的臉上收回來，眼底閃過一絲狠厲。他心想，血陣之所以是禁術，是因為會招來惡鬼。然而任星羅剛剛死去不過一年，顯然并非修煉多年法力高強的鬼魂，與惡鬼不沾邊，他為何會被召喚出來呢？
任星羅則覺得秦晟在哄騙他自曝家門，也許這些什麽生辰八字有禁忌，但轉念一想，算上這個世界我已死了兩次，我又怕這些做什麽呢？
于是他說：“我姓任名星羅，燕京齊縣人。死在永安九年十月，江州。”
秦晟念了一遍日期，眼底隐約情緒湧動，“永安九年十月？”
任星羅不知自己那句話觸動了他的心弦：“你為何這樣驚訝？”
秦晟的表情慢慢冷了下來。
任星羅倚在床邊來了興致，他居高臨下，看那床上的人強忍着情緒，似悲似怒。
“永安九年。”秦晟喃喃，又皺眉合上了眼睛，“罷了。”
任星羅暗暗想，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麽故事？便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可秦晟卻不再說了。
“……今日就到這裏吧？任公子。”不等任星羅回答，秦晟倏忽神色痛苦之極，一手按住了胸口。
任星羅吓了一跳，“你怎麽了？”連忙向門外喊：“綠蘿！青衣！”
侍女二人聞言推門而入，秦晟已是呼吸急促，面上蒙上了一層薄汗。
他着急地問侍女：“他這是怎麽了？發病了嗎？”
秦晟在一片慌亂中又睜開眼睛，喘息着說：“綠蘿……将任公子送去客房安置，明日、再……”
侍女聽罷，向任星羅行了一禮，扶着秦晟坐起，另一個侍女在櫃子裏翻出了巴掌大的木盒子。任星羅一邊懷疑秦晟也許命中人也無法醫治得了，他這不是又犯病了嗎？一邊想這盒子裏大約是秦晟的藥吧。立刻被那侍女婀娜的身姿輕巧地擋住了視線：“任公子，奴婢這就帶你去客房歇息。”
任星羅也不好在待下去，起身跟在綠蘿身後。
走出卧室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秦晟。
那雙眼因病痛染上一層丹紅的水光，溫溫涼涼地盯着自己，真正是勾人心魄。
為何一個久病的人也這樣……我見猶憐呢？他疑惑地想。
【……你不會愛上他了吧。】
[我是這種人嗎？]
【你是這種狗。】
[？？你在哪裏學來這些渾話，你真是個智能系統嗎？]
【其實你先勾引他愛上你，哦不，相愛，取得他的信任，床榻間殺人也是很不錯的計劃……】
[我為什麽要為了你的性命犧牲色相！]
【我說說而已。但是，你不是鬼修，沒什麽法力。想殺一個金丹道士，你應當另想辦法。】
[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
任星羅回到客房，在床榻上躺下，腦海裏浮現了秦晟那一眼。
他漫不經心地想，什麽西子捧心、貴妃醉酒，大約是這樣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