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你我塵心佛祖知
因為剛剛接任武林盟主,還有很多繁瑣的事務,秦雲飛暫時回了連雲城,孤月也跟着石清朗一起走了,只剩下簡言陪着洛憐在伽藍寺。
洛憐站在園中,伽藍寺僅有的兩棵櫻花樹都死了,凄涼得很。
櫻花已經不開多時,自從假嬰蓮回了百鬼花谷,洛憐就沒有一天快樂過,櫻花也跟着謝了。
帝釋天把他貶入凡間的時候,也是一時氣急,想着他在阿修羅族當公主嬌生慣養,肯定不能忍受做一只小小的花靈。
誰知舍脂是樂得其所,和洛安再續前緣,喜結連理,把帝釋天氣得半死。
過了這麽多年,天帝也該放下我了吧。
洛憐握住左手腕上的玉镯,雙手輕放在胸口上,閉上雙眼,聆聽伽藍寺的鐘聲。
寺廟總要比外面安靜些,就算香客絡繹不絕,也不能泯滅它的禪靜。
天道,人道,阿修羅道,同屬六道,都不脫因果,不超生死。
洛憐在樹下長嘆,身後跟來一名僧人,竟然是法覺。
“既然沉痛,施主又何必執着?”
這是洛憐第一次見到法覺,之前只聽簡言雲飛提起過,卻并未見到真人。
不過是個普通的僧人,可是洛憐本能地排斥他。
“法師不在佛堂念經,來過問我這個俗世之人做什麽?”
法覺微微一笑,眼裏是說不出的意味。洛憐知道簡言極為尊敬這個師傅,還以為他是個慈祥的老和尚,沒想到他還有這樣世俗的笑容,哪裏有不聞紅塵的氣質?
對話終于還是沒有進行下去,洛憐扔下法覺獨自回房。
***——
今日是佛七盛會第一天,伽藍寺的客房都住滿了八方來的居士。
來者多是老人,多是婦女,年輕人很少,居士們見面都很恭敬地說:師兄,阿彌陀佛。
居士對僧寶極為恭敬,如待生身父母。
第二天天還沒亮,居士和廟裏的師父一起做早課。
簡言把洛憐也叫上一起。洛憐還沒有睡醒,被簡言擾亂美夢很是不滿。他心想如果是起床氣超重的洛風,肯定直接給你一掌。雖然睡眼惺忪,不過看簡言無比耐心地給他穿衣服,洛憐勉為其難地起床了。
簡言不知從哪裏找了一件海青,稀裏糊塗地就給他套上了,簡言也穿了一件,不過是舊的。
簡言好像對佛七很感興趣,一大早就拖着拽着他去了大雄寶殿。
簡言說:“我現在終于可以放下那些包袱,輕輕松松心無雜念地打一次佛七,受七天八關齋戒,精進念佛,做一回出家人。”
洛憐不樂意了:“你要做出家人幹嘛叫上我?為何不直接剃了頭發遁入空門?我就不信我在你身邊你真的能清淨。”
簡言當然說不過他,只能無奈地笑笑,不過洛憐抱怨歸抱怨,還是跟着他一起做早課去了。
洛憐從來沒有這麽早起來過,看殿裏的蒲團前面都站滿了人,這些大媽精神可真好,大清早地就在誦經。
所有人進了這裏都必須穿海青,不管你是高官貴族,還是鄉野村夫,到了這裏都是一樣的人,衆生平等,佛不分男女,所有男女都稱其為師兄。
有一種很隐秘微妙的線索把這些人聯系在一起,就是那尊梵天佛像。
寺院的早課就是誦經最後回向,每個寺院略有不同,不過大多是《佛說阿彌陀經》和《楞嚴經》,外加大悲咒和藥師咒等,每人手中都有課本,是伽藍寺專門為打佛七的居士們準備的。
所有的經文都是用唱的,當家師父敲法器,其他僧人領唱。
“佛在經中說,末法将盡、法将滅時,《楞嚴經》最先滅;因為《楞嚴經》是衆魔的克星,破魔的*寶,若有本經住世,則正法得住持世間,佛弟子修行有所依持,邪魔即不能得逞。然而本經若滅,魔則無有能制者。佛弟子要趁此經典尚在之良機,于菩提道深種善根因緣,速修無上。”
古人曾雲:“自從一讀楞嚴後,不看人間糟粕書!”
師父們不用課本,卻比拿了課本的人語速還快,剛開始大家看着經文還能勉強跟上,到了後來速度越來越快,洛憐完全跟不上,他偷瞄了周圍,發現其實有很多人都在犯迷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念得什麽,不過反正都是梵文,怎麽念都聽不出來是錯的,怪不得不信佛的人一聽說佛就只聯想到和尚念經的情景。
再看簡言,居然沒有用課本,全神貫注,嘴裏默唱經文,居然一字不漏,和師父們的語速相同。
洛憐吃驚道,難道他早就準備好出家的?怎麽會念得這麽順?
早課一共半個多時辰,但洛憐覺得像過了半天,主要是那些經文聽得雲裏霧裏的,沒有幾句跟得上,只有大悲咒還能勉強和上幾句。
“言哥哥,你要出家嗎?”
“怎麽這麽說?”簡言被洛憐突然的問題搞得莫名其妙。
“我看你跟那些和尚沒兩樣,快升天了。你趕緊出家算了,還可以當個俏和尚。呵呵……”洛憐想象了一下簡言光頭的樣子,肯定很滑稽,不過簡言就算沒有頭發也一定很好看,說不定還能招徕些年輕姑娘,做個花和尚。
“憐兒,不可胡語,對僧寶不敬會遭業果的。”
洛憐突然停止了笑聲,莫名地安靜下來。
“業果?我造的業還不夠我下地獄麽?”如今我雙手都是鮮血,就算我不如凡人那般短命,走到今天也是自食其果了。
自從洛風死後,洛憐便是這樣陰晴不定。情緒反複,一會兒嬉笑,一會兒嗔怒,一會兒悲傷,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有時候洛憐笑得絢爛,可簡言寧願他不笑,寧願他在這個時候抱着他大哭一場。洛憐的笑,總是比眼淚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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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兒,只要一心向善,誠心忏悔,一定可以轉運的。”
“轉運?呵,”洛憐自嘲地笑道,“如果真的可以轉運,我也只有等無數個來生了,累世千年的因果加起來,還不夠我受的?一個人的命在他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生為人,生為阿修羅,佛為每個人都寫了一本書,過一天,翻一頁,活一刻,掠一行。不過掐指一算,就知你的業障福報,你這一生就注定了。”
“何必這麽悲觀?既然你信因果,就該知道,從你出生那一刻,你就可以積善緣,種善因,曾經的惡果雖然不會湮滅,卻可以因福報抵消,來世,又是新的開始。”
“來世?呵,”洛憐滿是不屑的笑容,“言哥哥,你知道我是阿修羅,那你也該知道阿修羅雖然是天龍八部之一,雖然也是佛弟子,可最後大多數還是堕入了地獄。因為阿修羅永遠都不可能修成佛,我們信佛,卻不願意學佛。我們丢不下七情六欲,我們貪戀世間的榮華,我們放不下執着。阿修羅尊佛敬佛,信佛護佛,卻業障深重。”
“生老病死,愛恨別離,所求不得,五蘊積盛。既然六道衆生這麽苦,堕入地獄不也是超脫生死的方法?你看這廟中所謂的居士,加上那些遁入空門的僧人,最後有幾人能往生極樂?再看看那高高在上的帝釋天,他擁有無上的地位,無上的榮華,還有無數的女人,可他也不是佛。”
“我舍脂,不求了道,不求往生,就只想在這世上随心所欲走一遭,若碰巧能和愛的人一起,那是我賺了,如果永遠沒遇到那個人,我也不強求,得之是我幸,不得是我命。
既然老天讓洛安出現在我生命裏,我就不會放他走,他燒成灰都是我的。兜兜轉轉這麽多年,我哭過,笑過,疲憊過,傷心過,可是從來沒有後悔過。
只是懷疑我愛的也許不是洛安這個人,而是輾轉千年遠渡弱水的我自己,說到底,我還是更愛自己,我只是可惜,可惜我到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越是想潇灑,越是拖沓,越是想放下,越是執着。”
“我心已成魔,而我的塵心,你不知,佛知。”
洛憐自言自語了很久,簡言都不知道要怎麽回答,明明知道他說的是錯的,怎麽沒能反駁?最終也只有看洛憐一把扒下身上的海青回去睡覺了,簡言呆呆地現在枯槁的櫻花樹下,忘了接下來要去哪兒。
“勝言,怎麽還在這裏站着?馬上要受八關齋戒了。”
法覺正要去大殿為居士們授戒,卻看到簡言還在院子裏發呆。之前還奇怪洛憐怎麽也會跟來上早課,看這情形,估計簡言是被扔下了。
簡言若有所失地對法覺說:“師父,弟子慚愧,洛憐說得對,只要他在我身邊,我根本不可能靜下心,就算受了八關齋戒,弟子一樣不會心靜,與其事後來舍戒,不如現在不受戒。”
簡言現在的心完全都亂了,哪裏靜下心來念佛?
“罷了,把你的心情定下來再說吧。沒有人會勉強你,記住,不用太糾結自己為什麽靜不下心,念佛便是,佛會告知你,如果實在不能安定,就放下經書吧。
如果一直為自己不能心靜而煩悶,那也是執着。佛教你放下執着,不是讓你越來越執着。為師也是凡人,就算戒律守得再好也會有有塵心,當你說‘我想怎如何’的時候就是貪欲,說‘我認為如何’的時候就是執念,說‘你最好如何’的時候,就算你是極力委婉的語氣,那也是嗔心。
所以,慈悲就好,不必糾結能做到慈悲就是修行了。”
“是,師父,謝師父開示。”
看來想要把這一切了結,還需要時間吧。
法覺看着簡言離去的方向,微微一笑,搖搖頭,轉身走入了念經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