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憶

顧弱文吸夠了活屍精氣,又是月上一片雲宮的晚上。

晏平還是給顧弱文洗着臉上的血污,幾具活屍在他們身邊游弋,可以清晰地聽見巨船上傳來的慘叫聲,這些都像一場兒時的戲在記憶的戲臺上演着,離晏平很遠。

顧弱文洗幹淨的臉上,一層月光,一層湖光,很是好看。晏平發現在看自己,是的,在看,不是那種用超意念來感受的“看”,而是用眼睛看。晏平的心都停止跳動了,顧弱文嘴唇在動,她是想說話麽?雖然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晏平歡喜到極點,卻是一種巨大的恐懼,恐懼是因為難以置信。晏平跳開幾步,看着水邊的顧弱文,晏平不敢設想,因為每次這個江湖帶給他的都是失望,而這一次,他真的承受不起這樣的失望了。

晏平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退到了一具活屍身邊了。那具活屍伸出手來抓晏平,晏平只看得清楚活屍迅捷的出手,看不清顧弱文的出手,顧弱文在這裏,就是所有的活屍一擁而上,晏平也會絲毫無損。

顧弱文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明亮了,人的味道一天一天地在回到她的身上。

這是孔九思和那些古代偉大的煉丹理論家不會想到的。只有親歷過這個湖邊的月份的晏平才知道,造物的偉大。

當蜀山江湖的制毒狂人讓人倫失衡後,造物會讓它再次平衡。湖邊的活屍漸漸少了,那些活屍的屍體,失去了丹氣後,如同普通的屍體開始腐爛入土。

活屍,這由狂人造就的新族群,最後将會被它們的活屍之王親手毀滅。當第一顆活屍內丹出現後,本以為就是活屍統治天下的開始,殊不知,卻是活屍滅亡的序幕。

最先回到顧弱文體內的是她的睡眠,然後是夢境。

這天夜裏,湖邊的顧弱文突然睡着了,又被驚醒。晏平驚喜地發現顧弱文又會做夢了,雖然,她還不會說話,還沒有記起那些人間的語詞和事物。

雖然,她的夢境還很亂很模糊,但她那夜做夢後,看晏平的眼神中,總有一種笑意,笑得很像從前的顧弱文。

顧弱文不斷地吸食活屍的屍氣,體內的陰陽二氣不斷的被調和,氣脈順暢,神智漸明。元神回歸,天地人三氣沖突漸漸平息。

晏平也不斷地想着,其實,幾百年來,毒冢門制造活屍,作為他們稱霸武林的殺人工具,最後,他們制造的其實是一種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的活屍精氣,而這精氣可以養成一種內丹。

而這內丹又可以反過來将活屍全部毀掉。人類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折騰,其實在造物的棋盤上只是一步可笑的錯招。只是造物的迷宮中,一次徒勞的迷路。

鐵鎖千舟上的厮殺一直在繼續,想必是極其慘烈的戰鬥吧。這些天,夜晚總是被火光照亮,許多船樓上燃起了火焰。

一個夜晚,晏平和顧弱文睡在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枕着那湖水的蕩漾和船上時斷時續的厮殺聲入睡。

到了夜半,冰涼的湖水浸沒了這塊石頭,驚醒的晏平看見顧弱文怔怔地看着月亮,一幅回憶往事的神情。而那月亮紅得古怪,晏平才從夢中清醒過來,他看見那艘巨船燃着沖天的火焰,在慢慢地沉沒。

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向湖岸四周擴大,直到整個七島湖都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好像那天上的被火光映紅的月亮也要被旋進去一樣。寥落的活屍也在湖邊望着這詭異的一幕。

顧弱文卻只望着月亮。

晏平對她說:“毒冢門最後的宮殿沉沒了。”

顧弱文望着晏平笑,笑得好勉強,她還不太會笑。

晏平說,像神話一樣。你看到過這麽大的船麽?

當然沒有,做夢都沒有想過。晏平代顧弱文回答。

第二天早上,還有半只巨船在湖面上,許多人——晏平真想不到殺了這麽多天,從夏天殺到這冬天,還有這麽多人活着,那巨船上到底有多少人——在那斷船的斷裂處,将許多鐵鏈收起來。

留在湖面上的若幹小船,依然被鐵鏈鎖在一起,成為一只巨船的前半身,若幹的船卻只拼湊成半只船形,在這大湖中,看上去很是古怪。讓人總想将這半只船和那水下的半只船拼接起來。

這麽多天,船頭的人鑿穿了船尾的許多船,然後他們解開鐵鏈,最後讓船的後半部分沉了下去。晏平這樣大致猜想一番。看着一湖漂泊的屍體,看着那水底的半只巨船,像湖面上的這半只的倒影,湖面更像一面鏡子了,只是鏡裏鏡外,照出的都是死亡。

一夜突然大雪。這大谷中一片白,瓊天玉界一般。

顧弱文好像有點歡喜,踩着雪去找活屍了。晏平還是吃魚,這湖就像一碗屍體泡成的湯羹,那裏面的魚吃得晏平想吐。野菜卻不好找了。

顧弱文拉着晏平,有時她會故意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腳印。晏平終于弄懂了顧弱文的意思,她是要晏平也踩在她的腳印裏,好像這是一個很好玩的游戲。

顧弱文現在像一個低能的小孩子,希望她能快點長大。晏平想,但是某些方面,自己倒更像一個小孩子,每天都要顧弱文牽着,如果顧弱文一放開自己,自己跟不上她倒也罷了,只怕頃刻間就會喪命,自己在這個詭異的世界裏,真是比嬰兒還要脆弱。

好在這個詭異的世界裏,至少活屍越來越少了,顧弱文每天對活屍屍氣的吸食也在減少。

在遠處樹林裏,顧弱文幫晏平抓到一只野兔,她往雪地裏的洞穴一探手,就抓到了。

晏平很驚訝,這活屍橫行的山谷中,竟然還有這樣的生命活了下來。晏平實在不忍心傷害它。但下午在火堆邊吃着久違的烤肉時,晏平慶幸自己的殘忍戰勝了慈悲。

“野兔兄,實在對不住了,你救我一命,下輩子你就投生做個有錢公子,武功又高······”晏平說到這裏,猶豫一下,又道:“下輩子,保佑你下輩子不要投生在這蜀山。”晏平看着顧弱文,發現她自己已經将臉上的血污洗幹淨了。愛美之天性也在複活了。

天氣越來越冷,晚上顧弱文抱着晏平入睡,顧弱文不怕冷,身上總是暖和的,無論顧弱文在什麽時候,是人是活屍還是活屍之王,無論她的記憶是夢境還是一種殘留的符號光線,無論她的意念是理智還是一種超越人性人情的直覺感應,她總是記得怎樣保護好晏平,或者說,保護好她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

晏平擁着顧弱文睡在江湖的這個雪夜,晏平心中的不是感動,夢中沒有感動,感動要等夢醒後才會湧上心頭。

月光下,醒來的晏平看見一些活屍在湖面上走着,向那半只巨船走去。晏平以為自己只是從一個夢中醒來,還在另一個夢中。很久以來,這個江湖的人都不太分得清什麽時候是夢,什麽時候是醒。

湖上結冰了。原來是這樣。半只巨船上,才平靜了幾天,于是,厮殺聲又起,殘餘的活屍已經寥寥,不過足以撕扯那巨船上的人肉了。

這裏的故事到了尾聲了。晏平想,該死的不需要誰去殺他,這個江湖,自作孽······

晏平指着那頭上兩座雙塔對峙的山峰間淩空而起的一片雲宮,對顧弱文說,我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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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弱文摟着晏平,飛身而起,騰躍于絕崖之上,穿飛在雲霧之中。偶爾踏落一枝雪花,那雪花落下的聲音卻比越來越遠的巨船上的慘叫聲更驚心。

到了冷月亭,顧弱文拉着晏平進了一片雲宮。點起殘燈,宮中寒涼。晏平将那幅布給顧弱文看,顧弱文好像在回憶什麽。算了,晏平想,将那幅布随手扔了,回憶又不是一幅布上的幾行字和一幅被多次塗抹的血畫。

回憶是現在牽着自己的顧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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