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完全亮,幽深的小巷裏,彌漫着潮濕的腐爛味。
整個夜蒙着一層水汽,小雨淅淅瀝瀝,滴了一晚上,雨水和地上的泥土攪和在一起,濕噠噠黏糊糊。
鐵閘門被拉開,巷口的早餐店開始準備一天的生計。
店裏胡亂挽着發髻的女人一開門,就被角落裏縮着的一團黑影吓得不輕。她順手拽過牆角的掃帚,慢吞吞地走上前。
才走了一步,就驚醒了縮在角落的人。
陳凡揉揉眼睛,扭頭看着披頭散發的郝桂香,弱弱地叫了一聲:“媽……你幹嘛?”
“小凡?你怎麽來了,你坐了一晚上?你這孩子盡胡鬧,快進來!”郝桂香一手拽着陳凡,一手拉着箱子就往屋裏走,語氣中既是埋怨,也是關心。
陳凡跟着郝桂香進了屋,坐在桌子邊。
短短的十幾秒,倆人誰都沒有說話。
大鍋裏的稀飯“咕咚咕咚”滾着,郝桂香坐在一邊,問:“怎麽回事?”
“我……”
陳凡才說了一個字,郝桂香就站起來走到鍋臺邊。
煮飯的竈臺聲音太大,陳凡硬生生的吞下了後面的話。
郝桂香舀了一大碗綠豆稀飯,又裝了兩個包子,放在陳凡面前。
陳凡什麽都沒說,拿起包子塞進嘴裏。
良久,才聽到郝桂香一聲嘆息,嘆息裏盡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的無奈。
她起身,把桌子一張一張的往外搬。
陳凡放下筷子,站起來攔住郝桂香,拿過她手裏的桌子。
郝桂香拽了一下桌子腿,力氣差了正值壯年的陳凡很遠,兩人拗了兩秒,陳凡才一把奪過桌子,向外走去。
郝桂香湊着挂在牆上的破毛巾擦了一把臉,念叨道:“你這倔脾氣真和你那個混蛋老子一模一樣!”
陳凡搬着桌子的手緊了緊,然後扔在地上,走進店裏說:“他是他,我是我!”
“你……”郝桂香還想說什麽,看到面前的陳凡潮乎乎的衣服和布滿血絲黑眼圈的眼睛,終于把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軟着聲音說:“小凡,他就你一個兒子,父子倆何必怄氣?你跟我不一樣……我……”
陳凡的眼眶漸漸紅了,他低下頭,啞着嗓子說:“媽,我就是想看看你,沒其他意思。”
郝桂香走近陳凡,擡手抓着他的衣領,陳凡轉身,順勢把濕外套脫下來,郝桂香把衣服卷在手裏,說:“衣服你換一件,裏裏外外都脫下來,我給你洗了,聽我的話,天亮就回去吧,父子哪有隔夜愁……”
“媽!”陳凡打斷郝桂香的話,說:“我不會再回去了,爸他……他要結婚了……”
郝桂香握着衣服的手抖了一下,避過陳凡,轉身搭在凳子上,念叨道:“結婚?結婚挺好的!他也應該找個人一起過了。”
“媽媽!”一個小女孩拿着紫色的頭繩,從裏屋跑出來,一看到陳凡,就過去拉住他的手說,“哥哥來了!”
低沉的腳步聲緊随着小女孩一起,一個套着破舊的軍綠色外套滿臉胡茬的男人走過來,說:“小凡來了。”
郝桂香一看到男人,立即說:“小惠乖,一會兒爸爸送你到路口,自己去上學。”
小女孩拉着陳凡的手,說:“哥哥也能送。”
陳凡接過小女孩手裏的頭繩,利落的幫她紮了個小馬尾,說:“乖,哥哥今天還有事。”
男人沒有多說話,蹙眉看了一眼角落裏的行李箱。
郝桂香馬上回道:“和他爸吵了兩句嘴,沒什麽大不了的。”
男人擡手,幹搓了一把臉,走過來,拉起小女孩的手,說:“別給哥哥添亂,走吧。”
小女孩依依不舍地看着陳凡,陳凡沖她擠一下眼睛,說:“聽媽媽的話。”
“嗯……哥哥再見……”
郝桂香目送着男人走了,才走到收銀臺邊,從抽屜裏拿出一把鑰匙,遞給陳凡說:“你姥姥跟着姨媽回鄉下了,舅舅的房子現在空着,本來我今天要抽空去打掃,正好你先去住一陣,我會跟你舅舅說的。”
陳凡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鑰匙。
郝桂香走過去,幫他整理着襯衣的領子說:“兒子,是我倆對不起你,我知道,你一直怨我們。”
陳凡把臉轉向一邊,避開郝桂香的眼神,說:“我不是小孩了。”
“是啊,大了,長大好。”兩個字一個斷句,郝桂香的話聽上去更像是自言自語。
陳凡拿起桌子上吃了一半的包子,三口兩口吞下去,拽起行李箱,說:“一晚上沒睡,我走了。”
“你……你好好休息……注意身體……別太累,還有……你等一下,我給你帶點東西。”
陳凡看着郝桂香的背影,心中悵然。
她啊!總是這樣,每次只有到了分別的時候,才看得出一個當媽的樣子,何必呢?
他拿起剛才郝桂香放在凳子上的濕外套穿起來,拽起箱子,走進毛毛的細雨。
一路風雨兼程,這條路他早就一個人走習慣了。
陳凡從進門開始,腦袋就昏昏沉沉,栽在床上,睡了個天昏地暗。
等到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依舊黑漆漆的,分不清是天剛暗,還是沒天亮。
嗡嗡————
手機震動,他摸到枕頭邊,眯着一只眼睛看着屏幕,孟鑫發來的一句:“在嗎?”
陳凡實在不想費腦子說話,關了屏幕,準備扔到腦後繼續睡。
嗡嗡——
手機又震,真夠執着的。陳凡再次摸出手機,看了眼屏幕,孟鑫問:“你在哪住?”
陳凡只想盡快結束這場對話,回道:“北裏二街,松樹巷。”
“我明天晚上能去你家嗎?”
他的眼睛本來就畏光,這會已經開始流淚了,沒等看清屏幕上的話,就胡亂回了一個“嗯”字,合上手機繼續睡覺。
整整一天,陳凡人在店裏的櫃臺邊,腦子裏卻像是注滿漿糊。
天知道,當然人和睡神相較量的時候,是多麽沒有原則和尊嚴,這麽輕易被攻城略地,輸得體無完扶。
天早就全黑了,已經快要九點。
陳凡看着手機,依舊逃不開那三個核心問題:來我家?要幹嘛?怎麽gan?
這三個問題無論從哪一個開始琢磨,都足以腦補出一場完整的大戲。這會,全部塞進陳凡的心裏,一會兒讓他覺得癢癢的,一會兒又進化成一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九點半,手機震動,只有短短四個字:“我馬上到。”
“?????!!!!!!!!!!”
陳凡打開水龍頭,擦上洗手液,搓了三分鐘,确定手上沒有任何抹布還有炸雞的味道,這才踱步到櫃臺邊,湊着反光的側面,整理衣領。
反光櫃面裏的人膚色還算白淨,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長,像是女孩子。最近瘦了五斤,好處是臉上的輪廓明顯了,硬氣了。不好的地方是氣色更加難看,幾天沒睡好,眼圈黑的像熊貓一樣,怎麽看,都覺得“這個人”有點醜。
吱呀————
“歡迎光臨德克士……”小梅聲音很大,生怕陳凡聽不見。
陳凡擡頭順着門口望去,來人頂着一頭濕噠噠的毛寸,看上去像是剛洗過的樣子,随手挎着黑紅條紋的耐克籃球包,走了進去。
孟鑫大學生一樣的娃娃臉,和照片上沒有任何出入,一身運動裝,把本就健碩的體格襯的更加爽朗,陳凡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人眼睛彎彎的眯成一條線,嘴角保持着一個十分好看的弧度,笑容既柔和又溫暖,走到櫃臺邊,跟小梅說:“一杯可樂,一個炸雞腿,一個夏威夷菠蘿雞腿堡,對了,還要一個草莓聖代。”他的聲音實在很好聽。
“好,先生,從這裏掃二維碼……”
小梅斜眼就看見發愣的陳凡,催促道:“凡哥,配餐!”
“哦————”
陳凡動作利索,拿漢堡,裝可樂,聖代給了滿滿一大杯,放進餐盤裏。
小梅十分有眼色的換到另一個收銀臺。
陳凡把配好的餐遞給孟鑫,孟鑫明顯被逗樂了,說:“打這麽滿的聖代,不怕別的客人有意見嗎?”
陳凡挑了下眉毛,沖他使個眼色的說:“去那個角。”他輕輕俯下身體,湊近道,“我一會兒過去。”
孟鑫沖他點一下頭,端起餐盤向角落走去。
送走最後一波小高峰,陳凡拿起抹布去找孟鑫。
孟鑫聽到腳步聲,從手機上收回目光,擡起頭,沖陳凡笑了一下,說:“快下班了吧。”
“嗯,十點換班。”陳凡順着沙發坐下去,說:“你多大啊?還在上學嗎?”
孟鑫一聽,臉上的笑意更加深了,眼角帶着一絲溫柔的戲谑,說:“沒有聊過年齡嗎?我怎麽記得你23歲?天蠍座?”
“肯定沒有聊過你的。”如果有,陳凡一定會記得。
其實,陳凡獨來獨往慣了,無論和誰相處,都很少詢問對方的私人信息。
可是,從今晚看到孟鑫的第一眼起,他身體裏某個敏感的神經仿佛被扯了一下,至少可以确定,他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大幾了?”陳凡有些等不及,繼續問。
“呵……”孟鑫笑容中帶着一絲羞怯,眼神有着罕見的單純,說:“不是的?我今年29,馬上就30了。”
“嗯。”陳凡默默盤算,大了六歲,也很好,至于怎麽好?他來不及細想,繼續問,“你做什麽工作?”
孟鑫擡起手,握着右拳頭,在胸口的位置輕輕撞了兩下,說:“健身教練。”
“健身教練?”怪不得身材這麽好,陳凡默默感慨。
不過……和夜場比起來,健身圈不見得好多少,圈子裏的妖豔jian貨們,哪個沒去混過?啧啧……天下烏鴉肯定一般黑……
陳凡的大腦開始不受控制的腦補了多個畫面,他手摸着下巴,看着孟鑫說:“你常跟人這麽約嗎?”
“不是,只有你,我很久不上軟件了,聊天太費時間。”陳凡細細掂量一下,懷疑地看着孟鑫。
孟鑫無奈地搖搖頭,點亮屏幕,打開界面放在陳凡面前說:“這下該信了吧。我追了海賊王很多年,要不是你這個路飛的頭像太可愛,我肯定不會理你。”
這家夥說話真是自我又直接!
陳凡心裏默默升起一把小火苗開始燃燒,站起來說:“晚上去我那兒?”他語氣嚣張,活像逛慣窯|子的大爺。
孟鑫拿起手機,低着頭繼續把玩着,按了幾下說:“我跟家裏人說過了,今天晚上不回家。”
陳凡的心裏忍了二十三年的chu男烈火把他燒的渾身難受,可是看到孟鑫這一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模樣,他又覺得自己特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手裏捧着煮熟了的茶葉蛋,皮都不扒張開嘴就準備吞。
他抿了一下口水,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換個衣服。”話一說完,扭頭就走。
“好……我等你……”孟鑫的聲音在背後越來越小。
陳凡把手裏的抹布扔進池子裏,擡起頭,目光錯過櫃臺,向角落望去,孟鑫正好看過來,一臉若無其事地沖他樂呵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他摘下袖套,咬咬牙,心裏盤算着:大笨熊,看老子今天晚上不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