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番外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私塾裏, 先生一句, 席上的學生也跟着念上一句,拖着未脫稚氣的尾音。

先生再搖頭晃腦一句, 座上的學生念道着,“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倏忽地, 停到一個位置邊上, 手卷住的書本就敲到了一個失神的學生頭上,那學生才跌跌撞撞地收回了視線,在一片哄堂笑聲中回過頭來。

先生看着那學生方才看的方向,只見有兩個人,顯然那名學生的注意是在緊跟着一個年邁的木匠後的小木工身上。

那兩名木匠行色匆匆, 等老先生看去, 已經走得只剩下了半個身影。遙遙看去,像是一抹隐隐的飛鴻。

五年前的江浸, 也在那課堂上。

朗朗書聲中,亦有不少學生偏頭去看那個新來的小木匠, 只見那名小木匠神情斂合, 總是低眉順眼的, 秾麗不自知的模樣。

先生剛罵完一句, “心思都飛哪個姑娘懷裏了?”就到了下堂的時刻, 課堂“哄”地一下, 學生們拎起背囊就紛紛跑出了學堂。

老先生無奈地直嘆氣,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江浸懶散地收拾着書本,一同窗拍上他肩,難得好奇,“怎麽,你不跟他們一塊追出去看那小木匠?”

江浸不屑,垂着眼神,一下一擺地把自己課本整齊地裝好,“你們好好看去吧,我待會兒還要去蓮香樓帶我娘最愛吃的烤鴨回家,”

同窗不相信他,“不是吧,江兄臺,”剛想要動嘴皮子說上一句“我分明看見你上課也有在偷瞧那名小木匠的”,但回頭一看,班上同學已經追出去只剩他倆了,于是話不多說,道了個別就抓起背囊跑了出去。

先生看到只有江浸一個人慢慢悠悠地在收拾,不由收回一點臉顏,“還好,衆人皆醉,唯你……”

江浸把背包往背上一甩,抛了個空中的弧度,從席臺上翻過來跳下,“先生明兒見。”

“你,你……”先生的話消失在了身後。

江浸走出了街上,手上是他剛才揉成一團藏在袖子裏的白紙,只見他此時展開,雖然皺巴巴的褶,卻看見上面栩栩地描繪着一個人的畫像。

顯然他是有過幾分的丹青畫功,不過在方才上課時間匆忙畫下,卻也依稀看得出那人的眼和眉是何等的湖光山色。

态濃意遠,薄羅衣窄絮風軟,鬓雲欺翠卷。(出自辛棄疾)

光是看那人身上的風骨,只知他荏弱到不勝風力。

江浸看着自己的作品,再一一地展好,把每一個褶皺撫平後,欣賞了一路,最後再依依不舍地卷起來,收入了自己攏起的袖中。

傍晚,雲垂了下來,只剩了枝頭上遠遠的、一點銀輝的彎月。

江府。

今日小宴,桌上琳琅佳肴,最令人啧啧稱快的莫過于江少爺從蓮香樓買回來的烤鴨,皮脆肉嫩,骨香流齒。

席上不僅有江浸一家,還有那一老木匠和年輕的小木匠,老木匠皺紋如光陰的印證,全在了臉上表現。小木匠皮柔肉嫩的,斂着眉眼,很小心和收禮地吃着。

如果不是家裏上個月來了木匠,做祖母的八十大壽的家私,江浸還見不到葉泾。

私塾裏還不知道,那名小木匠原來就在江浸的家中做事,也怪不得下了堂只有江浸一人未追出去了。

席上祖母問起那葉姓的木匠,“您這小孩兒今年多大了?”

老木匠才回答了那小木匠的年紀,原來小木匠是老木匠的孫兒,自小被雙親遺棄,唯獨他親祖父看不過眼,就咬牙一口氣撫養了起來。

江南塞外走過,手藝勉強糊口。

祖母心生憐愛,叫起了江浸,“瞧瞧人家,與你一般年紀,如此懂事了。”說葉泾懂事,也未見葉泾在宴上表現出什麽懂事來。江浸不由心想道。

江浸嘴上怏聲說是,但是私下夾起了一塊烤鴨肉,落入了他身旁那名吃相極為斯文內斂的小木匠碗中。

只見他碗裏,也是滴葷不沾,不知道是舍不得動筷呢,還是家規養成的。

那人見到了鮮紅的烤鴨肉自江浸的銀細的筷尖落入自己的碗中,不知是受驚,亦或是誠恐,擡起了眼。

一下便撞入了五年前江浸的心裏。

槁白的,濃稠的,那一張臉,就連眉毛,也是淡淡的,稍棕的,連同毛發也是像是落入了雪粒。沒有了血色,也只剩下了清豔。

稍稍張嘴,卻是至始至終沒有說出來半個字。

江浸當時就覺得,他的眼瞳極為的淡,卻又不是沒有生命力的虛柔,是那種遙遙地、不經意地,擡起眼,便是讓他一輩子都走不脫那汪倒映的春水。

“南園花樹春光暖。紅香徑裏榆錢滿。欲上秋千又驚懶。且歸休怕晚。”(辛棄疾)

……

是私塾裏難得的一次休假,只緣老先生要去給他的老丈母娘過壽了,回了趟鄉下,私塾放了一天的假。

難得的假期裏,大夥兒都有非常想要去的去處。

比如廟會,對于白日裏上堂的學生是沒有機會逛上一次人山人海廟會的。

廟會的橋邊下,一株柳樹邊上,就側倚着江少爺。

顯然江浸在等人,那日喚他一同出門看小木匠的同窗張兄去趕廟會巧見了他,忙招手,“怎的江兄佳人有約呀?”賊眉笑着,就聽見江浸的反駁。

“沒呢,等我娘逛完廟會,同她歸家。”說得自己在等自己老母親一樣。

這種說辭聽過不下十次的張兄見怪不怪了,笑道,“行吧,江兄,這廟會可是一個月才有一次,沒兩個時辰就要結束了,你可得好把握了。”

說得江浸約了哪家小姐一般。但江浸着實約了人,他這下卻沒怎麽反駁了,難得任張兄如此“點破”地提點他。

江浸換了個姿勢,繼續倚樹苦等。

其實,他也不知曉那人是來不來得了。

今日早上,他也是匆忙得往那個人懷裏丢了一張揉成一團的紙團。

那人被紙團砸了一下,從他臉上落入了他的懷中,他捧起了衣擺,才把那紙團兜住,原以為是紙團裏藏了個什麽金子或是好吃的玩意。

那人擡起頭來,四下張望,只見那個始作俑者大搖大擺地背着手背對着他,走出了院子。

只留他那老木匠祖父與他一人,院裏的木工還有非常之多,他再回頭,看了下衣擺間的紙團,那人依舊走遠,消失在了院子中。

才慢慢地将紙團展開來,會是什麽?包裹的一塊糕點,藏着的一個草紮的蚱蜢?因為之前那江家的小少爺沒少這樣送過他東西。

葉泾緩緩地張開,這下裏面什麽都沒有,只是一張揉皺了的白紙。不過,皺皺巴巴的紙上,毛筆寫着幾個字,亭午廟會見。

葉泾連忙擡頭,那人早已消失,他想拒絕,抑或是想答應,已經沒有了機會。

葉泾回頭再看,院中那一堆等着趕在某日做成的木具,再望自己年邁的老祖父,只能把紙團放下。

江浸從巳時等到了申時,依舊未見得到那人的身影。

廟會早已散去,街上是零星方才廟會繁盛時,偶爾看見一處行人落下的踩髒了的錦囊,抑或是丢失的手帕,但更多的是,行色匆匆後的痕跡。

街上冷清,連方才人聲鼎沸的橋的那一頭,也變得啞聲了起來。

沉默地一時讓人措手不及。

橋邊的烏鴉在有一聲沒一聲地叫着,仿佛人群散去後,最熱鬧的換成了它們。

暮色即将合攏,江浸從倚樹的姿勢,變成了坐在了橋邊上,又轉到了躺在了曬得發卷的草坪上,再而徘徊在柳樹下。最後是洩氣地坐在了石板鋪的石路邊上。

半日後,江浸從石板上站起來,拍了拍自己後臀上的塵,轉身,險些撞到了一個人。

“你怎麽……”現在才來。

但是後半句已經說不出了,看見那個人,眼神斂合的,沒有什麽張揚的神色,只餘他內斂的、攏合的、淡淡的稠豔的皮相。

江浸一下斂住了聲音。

那個人聲音淡淡的,河邊掠着蘆葦的風,如果一不小心,就能讓他乘風走了。

“我木工做完了,爺爺檢查的時候一半沒過關,說我心不在焉,于是放我出來了。”

江浸被他出現得神情恍惚,“哦”了一聲,才道,“那你吃過飯沒有?”

那人沒有回答,只是依舊在說剛才那個話的後半邊,對江浸川道對不住。

江浸一下子被擊倒,整個心都不在了人間,飛上了浮光躍金河邊倒映的天空去了。

于是,江浸“哦”地,又說,“那沒事,”然後兀自地,連衣服上的塵也不拍了,“你逛過黃昏的廟會嗎?”

葉泾茫然地搖了搖頭。

江浸咽下了自己的巨大的喜悅,點頭,“那我帶你逛逛?”

一般廟會都于早上和中午,正常人誰會逛結束後的廟會。也只有江府的小少爺能想說這麽一個說辭。

葉泾點了點頭。

江浸的心湖上被無數白鴿掠過,落下一片巨大的、蕩漾的、輕快的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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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因為工作的變動和适應,現在應該是恢複正常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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