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會動心, 像是木頭, 沒有實在的感情。
連軸轉, 沒有個人假期,沒有個人愛好, 也沒有個人喜怒。去工地的跟着踩在磚瓦上,跳下油污的河就泡好幾天河。
朋友很少,因為他走的與很多同齡人走的路不一樣, 學演戲, 要沉得進去。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他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天達到戲裏見天地,見衆生的境界,在暗無希望的片場裏,沒遇到戈多, 反而遇到了那個人。
劇組總是有許多活, 髒活累活不在話下。多是片場的員工去做。
每拍一部片子,就要有大量的衣服, 群衆的,主角的, 也別說這種耗時幾年才拍出來的一部片子。
但是導演背後的投資方一天不破産, 一天扔願意給錢無底洞, 跟着劇組的員工他們就有一天的飯吃。
所以, 劇組在哪兒拍, 就跟着上哪兒過日子。
片場的戲服需要洗, 這些工作都壓在了新來的那些片場新員工身上。
有好一些人偷懶, 且欺軟怕硬,叫那個人幹活,去把幾個月的全部衣服洗了。
葉泾渭也沒有理由拒絕,把幾個房間的衣服一輪輪地搬出來,搬到洗衣房的院門口洗。
他長搓短揉,用洗衣粉去泡,在洗衣板上磨。
片場的員工在院門前偶爾人走人來地忙動着,各有各人的事情做。
葉泾渭垂着頭,把衣服上的水擰去。
有個人經過,看到他在洗戲服,然後那個人問他東西來,“你服裝部的?”
葉泾渭擡頭間,看到了他。
他身形挺拔,又有些青年的瞿瘦,時常在片場穿着普通的灰黑白的衣服,一眼遠遠看,準能找出他的身影。
葉泾渭被那張美貌怔了怔,搖搖頭。
“你攬的活兒?”江浸川問自己道。
葉泾渭看着那個人,覺得要一時錯愕過去,也怕自己露出了非分的神情,低過頭,手上洗衣服的動作繼續,“沒,沒什麽的,”
葉泾渭看他走了,繼續倒洗衣粉。
他桶裏沒有多少水了,需要再去裝滿回來,于是他正要起來裝水時。
一桶水提來,那個人走了。
一會兒,又提了一桶,放在他旁邊。然後走了。
整整十一桶水。
葉泾渭受寵若驚。
晚上的時候,有一個房間要做一個臨時的地下電影播放場,要播一個片段,需要要找群衆坐在演員的旁邊,一起觀看老舊放映機放映的影片,房間小,群衆夠,光線暗,氛圍足。很好的文藝片氣質。
葉泾渭與許多的片場員工被找來坐在了長板凳上,他有些困,在打着瞌睡,那時候快夜裏十二點了。
機器要拍他們的臉,透過背影,拍斑駁的牆上的放映機投影電影。
他正半阖着眼睛,身旁像是坐下了一個人。
葉泾渭當時坐在了偏後的位置,機器掃不過來,演員也不會挑那個位置坐的。
以為是別的片場同事。
葉泾渭還是怕耽誤了拍戲,萬一鏡頭掃到他、浪費了鏡頭怎麽辦,然強打起精神,一邊問旁邊的人說,“機器只是拍我們後腦勺吧?”
旁邊剛坐下來的那個人淡淡,“正面也有,”
葉聽說了,連忙挺直了一腰板,老老實實地坐好。他一天活下來了,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還沒下班,早已犯困。
不說別的,腰是直不起來,眼皮努力地睜着。
很努力地融合進去看電影的群衆中。
那個人稍看到了他,葉泾渭很像那種舊時候看牆上戲的人,沉湎進去,又有些小小稚氣的模樣。
導演走過來,走進他們這一排中,在葉泾渭旁邊停下來,葉泾渭吓了一大跳,以為導演找他問題。
結果導演跟他旁邊的人說了幾句,然後離開,重新操作機器。
葉泾渭向他旁邊的人看去,只見他身姿很高,坐得也與旁邊的人格格不入,是那種獨特氣質,連坐在一起看電影,也是孤清冷傲的。眼睛,眉骨,都是電影那種質感。
那是江浸川坐在他旁邊。
葉泾渭心裏想,要是他睡在旁邊也好。
這場拍了很久,後面只剪了兩個鏡頭進去畫面裏。
喊卡後,葉泾渭坐着,周圍的群衆要散去,離開,走動,江浸川似乎也在等人潮散去,再做起來離開打算。
兩個人坐在一起。
“你今天很累了吧,”那個人小小聲的。
江浸川看看他,覺得更累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自己。他說,“還行,”
那個人像是點點頭,人潮散去了,他也站起來,跟着人潮一起消失在剛才集中擁擠的小空間裏。
江浸川看他融入群衆的背影。
不明的情感。
他也站起來,離開了。
快要下班的時候。
所有人都特別的困了,本來今晚要拍夜戲的,但有個演員狀态太差了,反複被罵,夜戲沒拍下去,于是提前收工。
機器收起來,蓋好鏡蓋和防塵布,葉泾渭還要等劇組關了門才能走,于是趴在某個機器邊上等人走去。
放工是開心的,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或者取水壺,或者取自行車。
那個人趴在那裏不小心地睡着了過去。
很多人放工,拿上自己的東西,盒飯,包,離開片場,燈一片片地暗下來。
江浸川在門口,看着很多人離去。
那個人還沒有出現。
月色很白,很濃,但是投在地上,卻很散,很清的顏色。
他踩在月亮下自己的影子上,稍微腳提起,影子移動了一下,風很細,遠處歌劇院的電影可能在散場,播着離場的音樂。
那個人出現,是最後一個人離開片場的。
出來的時候。
有人就在燈影下,路燈很細很高。
“hi,”葉泾渭很欣喜地打招呼,又遇見他了,可以一起“同路”了。他打招呼是很意外的,完全想不到竟然可以“偶遇”。
江浸川表情很冷淡地點了下頭,于是兩個人踩着影子走在了街道上。
江浸川到了後,葉泾渭很熱情說,“晚安,”
而江浸川只是點點頭,上樓道去,消失在沒有燈的黑色樓梯中。
樓下的人沒有走,在底下仰頭看着,直到五樓的燈照常亮起了好久。
……
在片場。
一日,葉泾渭領着兩個年輕的小姑娘,來見江浸川。
“在門口遇到她們倆的,說是你的影迷,”說着還有些激動,葉泾渭看上去,好像很高興他終于有人欣賞,終于能有自己的粉絲了一樣。
影迷見到他,屈身在這麽窮苦的片場。
還是很熱絡。
江浸川避之不及,他不習慣見影迷,同樣不知道怎麽去面對這些影迷,只是淡淡點頭,她們問些什麽,只是點頭,或是不怎麽說話。
在自己和影迷交流。
看到那個人很愉快像是走了。
後來影迷送了他好一箱水果和零食,他都分給了別的員工。
葉泾渭問他,“你哪來的巧克力,”
那是個胖師傅,毫無隐藏,“小江的影迷,他拿來分了大家了,”
葉泾渭心底有些醋溜溜,他怎麽沒分給自己。胖師傅沒察覺他心裏想什麽,給了好幾塊他。
葉泾渭終于有空下來的時候,剝着巧克力紙,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覺得特別甜,有點酒香的味道。
很濃的巧克力,沒有什麽別的感覺。
很小口地吃着,嘗着,然後低頭看自己的場記單。做着事後的記錄。
其實很多時候,總是看不到他的。需要自己特別去注意,才能在某個角落看見他在記場記,或者在幫忙錄音,又或者替哪個老員工去買材料去了。
江浸川找到他的身影,看到他在吃巧克力,心裏驀然一堵。
因為他不想葉吃別的女生的送給他的東西。寧可自己買給他。
當時,那個人就坐在了放機器的臺上,那是小型舞臺,但是那幾天都沒有人在那兒拍戲,于是葉就坐在那裏,一邊寫字,一邊小口地吃東西。
兩條腿垂落在空中,那是有一米多高的臺。
江浸川又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再去留一兩塊巧克力,不知道是什麽牌子,那個人原來喜歡吃這種,但是好吃嗎。
江只能腆着臉,去問一個年輕的小場記,“巧克力還有沒?”
小場記人小鬼大,露出眼色,“哎喲,是給哪個小姑娘?”
江浸川說,“我忘了給那小泾了,”
小場記恥笑他幾句,“肯定要來哄別的姑娘,來來,還你,”給了他幾塊。
江浸川看了包裝紙上的品牌。
是串字母,Valrhona,類似如法文。
……
江浸川會拿他來當演戲的對手。
“介意嗎,”
終于能有沒有事情做的一天也是很難得的,葉泾渭搖了搖頭。
江浸川讓他坐在了一個高的椅子上。
“我需要做些什麽,或者回你點什麽話嗎?”你想要的反應,我都能做出來給你。可能沒有你預估的好的對手演技。
“不用,”江浸川淡淡地說。
那個人坐在了椅子上。
很安靜的,眼睛是略微的靜止住的,因為注意着他。
江浸川蹲下來,身體挨在了他的腿上,手環過了一只,貼在了葉的腰下。
葉泾渭身體發僵。
他說着對白,“我好想你,”
葉泾渭神思恍然。
“在你不在的一百八十五天裏,我做了三十六個夢,有二十六個是關于你,剩下的十個是關于我們的孩子。”
對方的體溫貼在了他的衣服上,叫他一時不知道這原該是江的溫度,還是劇本裏那個浪子的體溫。
“有十一個夢裏,是夢見你跳下了南京河,我曾以為你沒有那麽地恨我,恨到要報複我。但是我發現的時候,你已經做到了。”
他表露了很深的感情。說話的語态和氣息,像是輕飄飄的風,壓倒了河邊的蘆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