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暗門,暗門還是在一壁隔牆中。再出了隔牆的暗門,就是七重樓的第一層,一間不大的房間。
從雕花槅窗中落在地上的一道斜陽,對于習慣了黑暗的眼,如同一道刺眼的白亮閃電。顧弱文和晏平努力适應着這人間的光亮。
月樓城還是那樣死寂。聽不到一點聲音,一座空城,給顧弱文的感覺是像一塊水晶,似乎可以敲出空洞的美麗的聲音。或者,像是用水晶砌成的城池,像在夢中見到的城。
顧弱文想起小時候,月滿樓的午後,寧靜的月份,六月。和現在一樣的時間和地點。只是有許多東西已經在時間和地點中變了。
“難道毒冢門沒有找我們麽?”房間裏沒有人。晏平抱着一絲幻想。
“沒人,我們的運氣一直都很好。”顧弱文也是這樣想的。
二人昂首走出房間,走過長長的樓廊。樓廊盡頭一個毒冢門的弟子肅立在那裏。
沒有必要躲躲閃閃。顧弱文和晏平知道,當整個江湖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并肩作戰時,就沒有必要再躲躲藏藏了。遲早都會遇見毒冢門的人的,而且會越來越多。
如果昂首走出去,說不定還有奇跡。什麽奇跡?
他們也說不清,如果江湖只剩下兩個人作戰了,除了奇跡,還能希冀什麽呢?
這一刻,現實就像夢,現實如夢時,奇跡其實也就是現實。
經過那個毒冢門的弟子時,那毒冢門的弟子伸手攔住二人,疑惑地打量穿着毒冢門衣服的顧弱文和晏平。二人也不看他。晏平猝然出刀,顧弱文扶着他倒下的屍身,放在地上。
出了七重樓正門。三條大街交彙于此。大街很空曠,像夢裏的城市。
零散的行人,都是毒冢門的人,都是在這座空城裏追捕他們兩個的人。那些人看着從七重樓裏走出來的顧弱文和晏平,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彈一下。晏平感到整座城都凝固了,連飄落的曼陀羅樹葉也靜止在它的弧形軌跡中。
“真的像是夢境呢。”晏平說。
顧弱文向晏平一笑。晏平覺得這笑容好熟悉,也是夢中見過的。但他什麽也沒有說。也向顧弱文笑。
二人穿過這停滞的時間和空間,穿過彌散一城的曼陀羅花香和花香中這個曼妙靜谧的黃昏。
月樓城無處不在的曼陀羅花香,把整座城的六月塗抹成一個超現實的夢境。和死亡殘敗一起,成為蜀山江湖難忘的記憶。
然而,凝固的夢境動了一下,像一盆水中的月影動了一下,然後破碎了。
這場夢破碎了。
顧弱文和晏平感到身後的人越聚越多,他們身後毒冢門的黑衣漸漸攀爬蔓延在這個色彩亮麗的夢境裏。
黑暗正在吞噬斜陽的餘溫。晏平想轉過頭去看,看一座空城如何成為一場噩夢的。
“別回頭。”顧弱文拉着晏平的手道。顧弱文知道,一回頭,這座花香之城就會坍塌,自己的童年記憶就會消散無蹤。她希望自己和晏平能牽着手繼續走下去。把這場夢明亮的那部分能再做得久一點。
翠柳街的盡頭,最後的一抹斜陽消失了。像顧弱文回憶中這座城市的笑容突然失去了血色。晏平聽見第一具醒來的活屍的吼聲從空蕩的城市那頭傳來。終究還是在噩夢中。蜀山江湖的美夢不過是噩夢的幻象而已。
二人轉過頭去,看見身後黑黑的一片,毒冢門的弟子如同一片黑夜的黑蔓延上來。
“江湖還是沒有奇跡。”晏平笑道,“把那些藥丸給我吧。”
“不到最後一刻,怎麽知道沒有奇跡。”顧弱文拔出軟劍,立在街心。
“看起來倒是頗有一代宗師的氣勢,只是······”晏平對顧弱文笑道。
“只是什麽?”
“不如投降算了。”晏平道。
“呸,我倆江湖聯袂的第一戰,也是最後一戰,我還剛有點大俠的氣勢,被你這句話就毀掉了。”
幾個下等的毒冢門的弟子立功心切,已經無聲地攻了上來,二人側身靠着,一刀一劍胡亂應戰。只覺得還是像在夢中,只是這夢成了夢魇了。一場無聲的惡戰,刀劍的聲音如同在遠方傳來,顧弱文左臂上的血經過夢境的折射,顏色更加詭異,卻不覺得痛。對了,如果死去,就是江湖噩夢夢醒之時。江湖這場噩夢的終點就是死。
顧弱文又吃了一劍。第一劍的刀傷現在才開始疼起來。
“來生再見。”毒冢門七八個弟子無聲的圍攻中,顧弱文聽見晏平這樣說。覺得很可笑。
人生最後一句話說成這樣,也太俗氣了。自己該說一句什麽呢?顧弱文其實已經放棄了,她知道自己連一個毒冢門的低級弟子也殺不了。只是他們也要留活口,沒有下殺手,這才抵抗了一小會兒。
顧弱文騰出一只手來,伸入懷中,就要将那十三粒丸藥連着神蛙的膜,一起塞進嘴裏。是時候了,顧弱文眼角餘光中的晏平眼看也是不行了。
奇跡?江湖最大的謊言就是奇跡。
這就是顧弱文生前最後的念頭。然後,她又聽見了那陰魂不散的鐵鏈的聲音。這次更加真切,真切到她甚至看見了寒鐵鐵鏈在自己身邊飛舞。那些圍上來的毒冢門的黑衣人的血不斷地濺在顧弱文的臉上,如同黃昏時分的一場雨。
血雨漸漸停了。
晚霞中顧弱文和晏平看見街心站着一個幹枯的瘦長的人,或者是一個人的形狀,如同那些文人畫派的畫作中的人,只是簡單幾筆勾勒的寫意。滿頭白發披散而下,這個黃昏的月樓城沒有風,但他的發就是風。亂得如一場狂風。
八根丈餘長的鐵鏈如同章魚之八爪,又如戲臺上戲子的水袖般柔柔地飛舞在血雨之中,觸及者頓時在身體上綻開一道鮮豔的花朵,然後飛出很遠,落地無聲。
他就是地牢中孔九思的魂。那個陰魂不散的陰魂。原來他一直跟着顧弱文和晏平。是真的跟着。
最怕的就是夜幕降臨的那一刻。自從毒冢門毒霸江湖以來。
夜幕合圍,翠柳街上,無數的活屍伴着稀落的銅鈴聲撲了上來,夜晚它們的速度之快,讓它們看起來更像一些鬼魂。先沖上來的幾只被鐵鏈抽打地飛出幾丈開外,但更多的活屍在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