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臺對拉丁文不算陌生。
家裏教育得好,他早早地被提着接觸了外語,學的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過得去而已。
阿誠的拉丁文學得極好。他給女友寫情書,不假思索,信手拈來,筆下流暢的詞語構成一首首優雅的詩,明臺最愛拿去抄,抄下來轉送給自己的小女友,然後像模像樣地編出解釋給對方聽,看着懵懂少女臉上崇拜的表情,虛榮心往往大振。
只是抄,沒到可以自己随意去寫的地步。
明臺坐在床上,背靠着床頭,若有所思地看着這行拉丁文,字跡是他的,水平一眼看去也是他的,短短一句話字母組合颠倒不清,換個人來未必能看懂,但是明臺已經想不出什麽時候寫的這句話,也想不起當時的心情。
他用手指摩擦着這行字,這句話寫得不明不白,為何呢?同誰呢?是有感而發還是因為書中的內容?
夜晚很寧靜,他依舊一點睡意也無。
舊事重現的夢境依然叫明樓頭疼。
夢裏的明臺還是一副孩子模樣,拉着他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脆生生地叫他大哥,轉眼他長大了,兩人面對面站立,連身高都不差多少。
“為什麽要送我走?”明臺哽咽着說,他的身體抖得厲害。
明樓的印象裏明臺沒這麽哭過,明臺的哭,要麽是假哭,哭得空洞,而且聲音一定要響亮,目的只是讓周圍的人知道他的委屈,知道他需要安慰和妥協;要麽就是放聲大哭,這就是真的難過了,要肆無忌憚地發洩出來。
明臺的喜怒哀樂全部寫在臉上,他從來想不到去僞裝。
可能只有一件事除外。就是他對明樓的心思。
或者,沒有僞裝反而才是最好的僞裝,看似簡單明了,其實內有隐藏。
“為什麽要送我走?我已經忘了,全都忘了……”明臺用袖子擦眼淚,怎麽都擦不幹。
“夜長夢多。”明樓心痛,也只能喃喃地說。
“明樓!”
這聲音就算是發生在夢中也太過尖銳,竟把明樓從夢裏拖了出來,他睜開眼睛,明臺正巧俯着身看着他,這一巧合把明樓驚得不輕,猛地坐起來。明臺大半夜沒睡,精神不振,被明樓一撞,他後退一步,捂着鼻子幾乎要淚汪汪:“明樓,早上好。”
夢境和現實頓時脫離了。明樓從昏沉中清醒,下意識地說:“我說夢話了?”
“對啊,你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明臺揉着泛酸的鼻子,嘴角勾着一抹笑說。
明樓不知作何回答,沉着臉生自己的氣,明臺誤解了他的表情,連忙說:“我騙你的,你什麽都沒說,我還沒喊你,你就醒了——我又不是壞人,你也太敏銳了吧?”
明樓在心中松了口氣,表面上不動聲色:“怎麽是你來喊我?”
“我醒的早啊。”明臺說:“沒等阿誠哥來叫,我就主動起床了。”
不等明樓說話,他又急急忙忙地說:“昨晚我回去,馬上就想起還有一個問題沒問,可是又不能立刻來問你,太糾結了,我幾乎一夜沒睡。”
“什麽問題?”明樓反問。
“你是怎麽看我的?”明臺說,想了想,他又糾正:“你對我是什麽印象?我在你眼裏怎麽樣?”
一連三個問題,每一個問題的含義其實都一樣,但是明臺總覺得沒有一個問題能夠成功表達他的意向。
明樓看着他,忍不住想嘆氣,又得死死地忍着:“什麽想法?就是弟弟——難得起這麽早,不能出去運動運動嗎?年輕人,成天一副沒精神的模樣像什麽話?”
明臺看着他,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樣:“你怎麽……白天和晚上不一樣啊?”
明樓皺着眉,揮了揮手:“出去出去。”
明臺沒讨好,灰溜溜地退出來,扒着門,他不死心地問:“明樓,你早上喜歡喝什麽?我去端來。”
“不用。”
“今天你也出門嗎?你為什麽總是出門?”
“我很忙,哪像你,天天閑在家中。”
明臺來不及賭氣,屢敗屢戰:“我邀你出去玩?”
“沒空。”明樓已經知道對付他的方法,慢悠悠地說。
“……我能去看你上班嗎?”
“別搗亂行嗎?”
明臺洩氣,實話實說:“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事,可你什麽都不需要。”
“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纏人?”明樓不禁搖頭。
明臺挺開心:“沒聽你說過我們以前的事,多說說?”
“你以前,煩得很。”明樓說。
明臺等了一會兒,見明樓沒有說下文的意思,不由得瞪大眼睛:“就這樣?沒了?”
“沒了。”
明臺氣結,把手插在口袋裏,他來來回回地在走廊上轉悠,嘀咕着“我哪裏煩了”“我有什麽讓你煩的”,阿誠出門,見他在走廊上繞圈子繞得沒完沒了,喊了一聲:“明臺,還不下樓?”
明臺看着他,話中有話:“我起來早了,後悔。”
“不準回去睡。”阿誠做了個含有威脅意圖的表情,明臺不甘心地“噢”了一聲。
兩人一同下樓,明臺問:“阿誠哥,我和明樓以前的關系是什麽樣的?”
“關心這個做什麽?”阿誠斜着眼看着他:“你不是說大哥對你不好嗎?早早出國,早早脫離苦海去吧。”
明臺當場反悔,悔得理直氣壯:“我那時不懂事,不懂事時候說的話,怎麽能當真?”
阿誠沉默,然後說:“反正,我和你怎樣,你和他怎樣。”
“我不信。”阿誠太敷衍,明臺完全不買賬。
“你想聽實話?”阿誠問他。
“想聽。”明臺興沖沖地說。
“好。”阿誠閉了閉眼睛。
那一天他也在場,卻又像不在場,畢竟太過荒謬,簡直就像做夢。
明臺是那麽失态,失态到讓人全然無法将他和素日的形象聯系起來,他扯着明樓的衣領,字字都像帶着血淚,可字字又聽起來都是大逆不道,明明是兄弟手足,卻鬧出了一場混亂的紛争,真是可笑。
“怎麽辦?”好不容易把喝醉了的明臺送上樓,阿誠徹底亂了陣腳。
“總有辦法,世俗,禮法,身份,名譽……”明樓坐在沙發上,流着汗,喘着氣:“肯定有一樣能壓住他!”
然而不等明樓拿出方法去“壓”,明臺又全“忘了”。
……
“說啊。”等不來阿誠的回答,明臺催促着。
阿誠的思路被打斷了。
明樓示意過他這句話萬不得已可以說一說,到底是不是萬不得已呢?阿誠心中并不很清楚。然而眼見着明臺的舉動比以前更怪,也許,是時候……傷感情的話,早點和晚點說有什麽區別?……
阿誠搖了搖頭,在腦中把狠話劃掉,到底還是算了。他委婉地說:“你們之間有點隔閡。”
“隔閡?”明臺吃驚:“為什麽有隔閡?”
“大哥對我們不如大姐。”阿誠暗中把手握起來,一句話說得淡,偏在“我們”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明臺不由得停下了,臉色也沉下來:“我不信。”
阿誠沒有管他,自顧自地往前走,狠話到底沒說出口,但是從明臺的角度看,這句話也已經夠狠了,能暫時阻他一兩天腳步,也算成功。
而明臺眼神陰郁地往前一步,剛剛擡起手,又突然停住了,他被自己正付之于行動的念頭驚呆了:他想把阿誠推下去。
推下去,讓他頭破血流,給他一個教訓。不是因為他傷害了明臺的感情,而是因為他說了對明樓不利的話語。
明臺轉過雙手,他的手上幹幹淨淨。
心中震驚。
明臺的早餐吃得食不知味,他不時地偷眼去打量明樓的一舉一動。
明樓拿着一份報紙翻閱着,偶爾端起茶杯,時不時陷入沉思,明臺看他看得出神。
明臺用贊賞的眼光去看明樓,卻不會對對方眼角的魚尾紋視而不見,不管怎麽樣,在明臺眼裏,這個人任時光怎麽走,一直都很好看。
阿誠突然咳嗽了兩聲,明臺手一抖,筷子落在了桌子上。
“你這孩子,怎麽回事。”明鏡責怪,語氣又不乏關切,明臺被這麽一驚,低下頭,因為心中充滿了駭然,他甚至不敢去看阿誠,更不敢去想明樓的反應。
他想到了對明樓的感覺,他想到了昨天晚上的那本書,他想起了那段話,他想起了那行意味不明的拉丁文……一條産生怪異的線索将這些零零碎碎聯系起來,讓他不敢擡頭去看任何人,唯恐眼神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他喜歡明樓……但全然不是簡單的喜歡,也不是簡單的愛,但只是這一點就足夠使明臺感到五雷轟頂。
阿誠擔憂地看着明樓,明樓只是看着報紙,專心地看着一則新聞通告,好像沒有什麽能把他的注意力從國家變故上轉移出來。
明鏡給明臺換了雙筷子,見明臺一直愣在那裏,她忍不住催促:“明臺,快吃飯。”
明臺抓緊了筷子——手抖得厲害,他必須抓住點什麽東西才能讓心神都感到可以依賴,不再忐忑不安。
明樓放下報紙,到底是看完了:“我出門了——阿誠。”
“哦。”阿誠幾口喝完粥,從容地站起來,對明鏡說:“大姐,再見。”
他們兩個人的反應太奇怪了,明臺幾乎想要跳起來質問。
但他不敢。
他愛着明樓,又忘記了明樓……也許事情就是這樣,可也許全然不是他想的這樣,或者只是他的自作多情。但無論如何明臺得不到更好的解釋。
汽車開出明公館,阿誠以為明樓要問什麽,但明樓坐在後座上,閉着眼睛,似乎在小憩,阿誠不會主動打擾,只好按捺着焦急的心情,專心開車。
就在他以為明樓不會問了,明樓突然說:“那句話,你和他說了?”
阿誠搖了搖頭:“沒有。”
“我說過你可以原話複述。”明樓的語氣很重。
阿誠左顧右盼,心中感情複雜,甚至于有些難過了:“說了,或許能一了百了,但是肯定傷筋動骨。”
“你心軟。”
“大哥不也是。否則為什麽不親自說?”
明樓讓自己放松身體,看着車頂,他突然說:“是我錯,沒考慮過你的感受,讓你夾在我和明臺之間兩邊為難。”
“不是,是明臺他……”阿誠說不下去,轉而說:“明臺一個早上都在偷偷看你。他想起來了?”
明樓仔細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我看不像。”
“但他……他會不會又想不開?”阿誠說出顧慮。
明樓失笑,又有點生氣:“我已經不敢去想他會做什麽了。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