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你那一身黑泥摳下來,穿上衣服!”藺小砧背過身去。
杜桓見藺小砧真的有些生氣了,也後悔自己剛才輕薄。一疊聲道歉,藺小砧也不理。杜桓就逗她歡喜。
“哦,我知道了,那些孤塗人自己中了毒,他們就要去找這毒蟻來療傷,所以你把那個孤塗人弄傷,然後偷偷跟着他,就找到了毒蟻。我杜桓和關老爺并稱兩大好漢,你藺小砧和穆桂英并稱古今兩大有勇有謀的奇女子。”
藺小砧還是不說話,只看着洞外的晨光。杜桓自己嘿嘿笑。
“好了,脫去這層黑殼了,衣裳也穿好了。”杜桓道。藺小砧也不轉過頭來,冷冷說道,“等你傷好了,我就把你送出野人谷。”
杜桓心裏着急,“那你呢?一起出去吧,在這裏幹什麽呢?”
“你以為我來這裏就是為了你的傷?”
“那你還要幹什麽?”
“我要在江湖上消失一年半載,我還要在這裏找幾種毒蟲。我要做的事還多,你在這裏,只有帶累我。”
杜桓知道這話不假。
“等我送你出去了,你回到木落鎮,不可提起和我有關的半個字。你這個人雖然讨厭,不過總算還是信得過,因此留你一條命。還有,從此以後,我走我的江湖道,你過你的公子橋,兩不相幹。”
杜桓這時眼睛紅了。“那我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你?”
“大男人說話像個怨婦,”藺小砧道,“從此不見。你我終不是一路人,你又不會武功,這江湖多險惡,你跟着我,遲早害了你的命,你不知道麽?”
杜桓當然知道。
藺小砧說着轉過頭來,看見杜桓在擦眼淚。想着兩人也算出生入死,也就把語氣放緩和了,“大好漢,怎麽了?剛才說是傷口痛,才流淚,現在呢?”
“還是痛。”
“呸,還痛?”
“這次是心裏痛。”
終于把藺小砧逗笑了。
杜桓說:“其實,你也不必躲在這野人谷,我倆就去南方,北方,去那海外的仙島,走得遠遠的,為何要在蜀山打打殺殺呢?為何要找那些什麽害人的毒蟲呢?”
藺小砧嘆了口氣,看着杜桓緩緩道,“第一,我要去什麽海外仙島,也不會和你一起去。第二,我也不會離開蜀山,這裏就是我的戲臺,我的仇人都在這裏。第三,你要明白的最要緊的就是,我們不是一路人,不是因為會不會武功這麽簡單,而是我要做的事你不會懂,你要做的事我也不會明白。”
“那你要做什麽事?”
“稱霸蜀山。”
“當真不明白,稱霸蜀山又怎樣?就很開心麽?做人只要高興就好,為什麽你們江湖就非要争個什麽第一第二的。”
“不錯,做人就是要高興,我就要稱霸蜀山才高興。”
“你殺人的時候也很高興麽?”
“不高興,只是不得不殺。譬如,你不殺我,我也不會殺你。”
“是啊是啊,你還救我呢。”
“我救你只是因為你救過我,我倆現在在一起,只是因為你為我擋過一劍。”
“唉,”杜桓嘆口氣,無可奈何,“好吧,能厮守一天算一天。”
“你說什麽?”
杜桓忙道:“吃肉。”
“你要吃啊,誰不要你吃了?”
“生的?”
“你要吃熟的麽?”
“你要吃生的麽?”
“好,生堆火,有沒有煙?孤塗人看見了怎麽辦?”
“反正我不吃生肉。”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到真正餓的時候。”
杜桓吃果子,然後他看見藺小砧用軟劍片下一片薄薄的肉,放在嘴裏,慢慢嚼着,然後咽了下去。
“吃生肉,一定要細嚼慢咽。”藺小砧道。
杜桓搖頭。
“如果我們被困在這裏,沒有吃的,就要餓死了,你猜我會怎麽辦?”藺小砧突然問道。
“殺了我,吃我的肉。”
“對了。”
兩人都笑起來了。
2、
又是一個豔陽天,兩人坐在洞口,看着四面的奇峰怪崖,那西面的飛瀑懸天而下,暖和的風,四季如春的野人谷,杜桓想,要是一輩子這樣,也是不錯的,何況,傷也好了許多,恐怖的野人谷有了難得的暫時的安寧。
“啊,你手上有血,怎麽?受傷了?”杜桓拉過藺小砧的手來看。
“沒事,一個娘娘腔的小野人掐的。”
“你連小野人也打不過麽?還是娘娘腔的。”
杜桓突然想起來,這是剛才腐肉蟻給自己吸毒,自己抓住藺小砧的手腕時掐的。看看那掐痕,還很深。
“很疼吧?”杜桓小心翼翼地問。
“你要看到我從前受過的傷,就不會這樣問了。”
藺小砧半晌不說話了。
“你在想什麽?”杜桓問。
“我要在這野人谷中待下去,總得想個法子對付這些孤塗人,總不能整天藏在這洞裏。”
“嗯,躲躲藏藏也不是長久之計。”
“只是,他們那種圍獵的打法,實在招架不住,任你再高的武功也······”
“兵書上說攻心為上,為什麽一定要打呢?”
“有道理,我也在想,諸葛亮七擒孟獲就是攻心之計,只是他們的孟獲在哪裏呢?難道我也要七擒他們的頭人?”藺小砧看着那十三個茅屋群落之中的那處最高的大屋子道,“諸葛亮有大軍,我卻只有一個累贅。”
杜桓皺起了眉。“累贅是不是說我?”
二人就在這洞口坐着,看着雲在山谷中投下各種形狀的陰影,看見那些野人在陰影和晴光中來來去去,忙忙碌碌。
二人說着閑話,各懷心事。直到夜色來臨,鬼火蟲又彌散整個崖壁。
藺小砧将她的衣服沾上那一地的枯骨粉末,那些鬼火蟲便附在她的破舊的衣裳上,又成了一團人形的鬼火了。
“這樣看起來像新衣服,唉,我可好久沒有穿過新衣服了。”藺小砧不無感嘆地道。藺小砧這樣說時,杜桓才想起來,這個喋血江湖的魔女,其實還是一個年紀尚輕女孩子。
藺小砧執意要去看看那些鬼火蟲是從哪裏飛來的。“白天它們藏到哪裏去了呢?”
杜桓執意不要藺小砧去,當然沒有用。藺小砧說,我來這野人谷就是來冒險的。又安撫杜桓說,這裏無妨,除了岩羊,什麽也上不來,我去去就回。
杜桓又一再叮囑,說早點回來。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覺得象是離人送別。藺小砧就笑了,好像我要去哪裏似的。
藺小砧攀崖往高處去了,這時哪裏找得到那些鬼火蟲的來處。只是如在夢境,一崖的骷髅也都是綠幽幽的火焰形,綠色的光幕又被她驚起各種各樣的變幻,崖壁下的野人都回去了,山谷靜寂,如同混沌未開,聽着那些鬼火蟲啃齧着枯骨,細碎的沙沙聲,如同陰間的一場細雨無邊無際地蔓延,藺小砧心中從來沒有這樣靜,藏舟山竹西寺的夜晚也很靜,但那寂靜中卻潛伏着許多殺戮和算計,在這裏,至少不用擔心杜桓會算計自己,想着廢話連篇的杜桓,傻乎乎的杜桓,藺小砧倒是不禁一笑,從四歲半後,就再沒有人會在某個地方安靜地等着自己回去,從那時開始,每個等自己的人,都是在等一次殺戮的消息。他們是在等自己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