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羅在農場裏長大。
他幼時家裏窮，屋子全做了牛羊的棚子。他跟羊睡在一起，玩伴是牛犢和小馬。放學了就牽着牛、戴上草帽去草原上放牛，一天下來，臉上被曬出傷來。他母親心疼得掉眼淚，恨自己無能。他日漸長大，家中經濟情況也開始轉好，農場越來越大，銀行裏的數字越來越多。他經歷着青春期發育的酸脹，四肢像發芽似的抽長，褪去了牛羊的腥躁，剝開了曬傷的皮囊，異乎尋常地長成了一個白皙的翩翩少年。這一年他讀完了高中，正是到了讀大學的年紀。他脫下了畢業禮服，又回了富麗堂皇的家裏，準備跟家人道別去首都。
他的父親正端坐在客廳裏，平平淡淡地注視他在屋裏晃悠。
李由比劃了一下，又颠了一下煙蒂，“長這樣高了，可以宰了。”李由曾是個農場屠夫，評價兒子時也不忘本行。
“不是吧，你要不要看一眼新出的《聯邦未成年人保護法》？”任星羅借着機械人的手點了一根煙，倚在門框裏和父親打趣，“你現在打我一下，我一個電話分分鐘一隊警察把你抓進去。”
他父親舉起一只手投降，“行吧，我什麽時候打過你？”
這時門框裏又走進了一個婦人，她不着痕跡地瞟了他一眼，對他父親勾起嬌滴滴的笑，說道：“聊什麽呢？吃飯了。”
李由見了妻子，掐滅了煙，招呼着任星羅一起去飯廳。
他弟弟正坐着，規規矩矩地喊了“爸爸媽媽哥哥”。
四人坐下來，機械的仆人将飯菜擺好，依次打開了酒瓶、飲料和牛奶的蓋子。
半晌，李由斜睨了大兒子的飯碗，見他吃得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說：“你也長大了。”
訓練有素一般，咀嚼聲與鍋碗碰撞聲音都靜了下來。
李由問：“前陣子你母親家裏從首都捎了信件來，想要見一見你。你十七歲了，是不是要去讀軍校？”
“又有戰争了，讀什麽軍校？”李由的妻子插嘴道，“還不如做點別的，去申請一個首都的大學。”
李由仿佛聽不見妻子說話似的，只望着任星羅。
“我報了首都大學。”任星羅沒了胃口，“我明天就去首都，信發給我。”
繼母擦了擦嘴唇，将隐忍的笑意也擦了去：“路上小心。”
李由臉上沒有什麽悲，也沒有什麽喜。他就是這樣一個感情缺失的一個人，似乎兒子也被他感染得神似他，少年老成。他第一任妻子死去時，他和他兒子都這樣木然着一張臉。他眼瞧着任星羅長到十七歲，正是離家闖蕩的年紀。他又收到了前妻家裏的信，心知是時候了，将兒子叫去首都見見世面。
除了懵懂的幼兒弟弟，三人都各懷心思，吃完了飯，又喝杯酒，各自散去了。機械人收拾了飯桌，碗筷在洗碗機裏喂進去，吐出來，被機械人摞得整整齊齊。
飯後任星羅打開了系在手腕上的數據接收器，在這個時代，日常的電子儀器變得越來越精簡，古時候的移動電話電子大腦一類的玩意兒全都濃縮成了數據接收儀器，被普及到每個人手中。他切換到直播頻道，不出意外地看見了侃侃而談的皇帝。他被保镖和鎂光燈簇擁着，在議會大廳中接受媒體采訪。畫面一換，女主持人與一位專家正口頭授予現任皇帝“戰争狂”的頭銜。又有另一個人說，“皇帝與上将一拍即合，大事不好”。旋即貼出一張合影照片，著名的上将秦晟站在皇帝身邊，面目冷淡。
恍若隔世的一張臉。
“又要打仗。”李由搖頭，“星系大戰剛剛過去，反正我是不想要第二次了。”
任星羅卻想的是，秦晟這家夥不來約德星，我怎麽殺他呢，我只能自己去了，但是，首都這樣大，我怎麽去接近他呢。
任星羅是很苦惱的。首都本名阿勒蒙熱星，依照舊習被稱為首都，這并不是一個市，而是一顆政治中心的星球，他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說來話長，總之可稱為茫茫聯邦衆多星球中最得意的一個。最好的學校在那裏，最激烈的風波在那裏，他的目标人物也在那裏。
任星羅切掉了直播頻道，打開引擎搜索起了“秦晟”的名字，追逐着秦晟的最新下落。宛如一個追星族。又确定了這位上将已回到首都，與皇帝商談戰争大事的新聞。這才在票務頻道上訂了明日去首都的飛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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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星系大戰之後，政府急于恢複人口，鼓勵婚姻，大力推廣普及人工生育。戰後出生的孩子被視為珍貴的寶物、聯邦的天使，幾乎要被供奉起來，含在嘴裏哄着，《未成年人保護法》因此被修改了一次又一次。任星羅就是戰後出生的第一批兒童，聯邦的補貼不多不少，因而戰後他的流民父母有一份固定經濟來源勉強地去撫養他長大，使他不至于餓死。
這個身體長得和原世界的任星羅一模一樣，也和上一個世界的任星羅一模一樣。奇怪的是，他在這個世界姓李名愛，并不是他的本名。
而且這具身體有一點古怪。
他晚上愛做噩夢，常常夢見夜色昏沉，他站在廢墟裏，四周只有空蕩蕩的風。但有一個人從他身後蒙住了他的眼睛，讓世界又重回一片黑暗。
“恨我吧。”
是秦晟的聲音。
然後他就醒了。
記憶中第一次做這個夢時，他才六歲。他懷疑平行世界之間有了重疊，但是上個世界的秦晟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又或者這個夢是個預言？
醒來之後，在羊毛和草席裏他搖醒了他的父親母親，說我要讀軍校。原因是他在夢中見到了秦晟。在那個時候，讀軍校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戰争還沒結束，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結束，整個聯邦因為這場百年戰争折損了大量的士兵，軍校成了一個焚屍爐，填上名字的學生就幾乎确定了是一個屍體，只等畢業後投進戰争，化成灰了。因此他立刻被父母反駁。高中畢業後他也打消了這個念頭，轉頭去報了首都大學，順利通過考試。
李由還記得他說過的話，倒是讓人意外。
但這不是重點，他必須盡快找到秦晟，這一次他不打算耗費太多時間、有太多糾葛，想直接殺了他，結束這個世界。
自從任星羅殺死了第一個秦晟，一步錯，步步錯，他被強烈的背德感困擾。甚至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與手上沾染鮮血的自己，現在只想盡快結束這一切。但結束的前提就是殺死一個又一個秦晟，任星羅想到就覺得頭疼。
【首先。】
[我得能接近上将。]
【這個不用你操心，每一個世界，你們都會相遇。我的意思是說，你打不過他。】
[打不過我再想辦法，我什麽時候能見到他？]
【他想見你的時候。】
他回了房間，接收器響起了一聲鳴叫。原是他父親将那封舅舅的信發到了自己的接收器中。他很随意地掃了一眼，很無聊的內容，大概是寫着外甥啊多年不見不如相聚雲雲。任星羅的母親去世幾年了，這個舅舅只在葬禮上見過一面，時隔多年突然要求見面怎麽看都很奇怪。任星羅不把他當回事，将這件事抛在腦海，轉眼就睡去了。
第二日一清早起床，一走出房門就看見李由西裝革履要去上班，妻子正為他打領帶。任星羅有點沒睡醒，夜裏又做了個夢。夢裏戰況大概很激烈，爆炸聲轟轟烈烈，醒來時任星羅感覺枕頭都有震感。
在夢中，秦晟又蒙住了他的視線。
“恨我吧。”
非常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機械仆人已經幫他拎好了行李箱，目光呆滞地站在樓梯等他下一個指令。任星羅正想與父親道別，斜睨到他和妻子的嘴唇已經貼在一起，而那後母眼妝濃豔的眼睛卻瞟向他。
任星羅眼皮倏忽跳了一下，什麽也沒說就走了。這一位後母是他父親第三位妻子，曾是娛樂圈女明星。她心中有大志，或者有一顆豪門太太争家産的心，總想掀起什麽風浪來，成為八卦刊物争相稱頌的人物。然而任星羅不配合，李由不配合，他弟弟還是個吃成長快樂的年紀，這位新任李夫人一拳兩拳都打進了棉花裏，有力無處使。最近不知道發什麽瘋，看他的眼神很詭異。任星羅慶幸自己畢業了馬上要走，不然恐怕馬上要被寫進約德星八卦刊物中“李氏豪門風波再起、繼子後母反目為哪般”的新聞裏。
到了機場，只見一架架的一人高的橢圓微型宇宙飛船端莊地靠在船艙內，紅白相間，像一顆顆飽滿的膠囊，時不時有幾架飛船咻咻地突然騰空而去，消失在茫茫白雲之中。
任星羅想着，他馬上要被吞進宇宙的肚子裏，嗝。
工作人員掏出一個□□似的東西，對着他的額頭一指。一陣紅光掃過了他滿是疑惑的臉。
“小夥子，第一次坐微船啊？”出境檢索的工作人員是個半人半機的中年人，“嗯？李愛？你不是首富家的長子嗎？怎麽沒坐過這個。”
“家裏是保守派，”任星羅老實道：“沒出過星。”
中年人查了一下他的出境記錄，“還真是，唉，這種智能科技怎麽還有人不适應呢。你去首都呀？去吧，是個好地方。”
任星羅鑽進了飛船中，在床上躺下來。旋即身體一輕，飛船立刻離地了，沖進了宇宙的懷抱中，直奔首都而去。
任星羅告別了家鄉，正式踏上“殺死秦晟”的第二次旅程。飛船上他又打開了接收器上的懸浮屏，習慣性地關注秦晟的消息，為了盡快了解這個世界的秦晟，他甚至加入了一個“關愛秦晟成長協會”，時不時在這群用詞詭異的年輕人中得到秦晟的最新消息。
他一打開讨論組頁面，大片的彈幕記錄就飛了出來：
晟晟和恒恒談笑風生
恒恒老了
他們以前明明關系很差
恒恒改變了心意
我萌儲君x恒恒
儲君太小了，他不是進軍隊了嗎，說不定哪天又死了
為什麽咒恒恒，我相信這個兒子養得活
大不了再造一個咯，反正現在人工生育不用幾個錢了
說得好像恒恒缺錢一樣
……
任星羅一頭霧水，心想，為什麽我幾天沒來就看不懂了？
他打出了一行字：恒恒是誰？
立刻有人回複他：
任恒啊
新來的？
妹妹，恒恒就是任恒
姐妹們有晟晟的文嗎
……
任星羅關了讨論組，在網絡上搜索了“任恒”這個名字。網頁上立刻跳出來成百上千的相關內容。
任恒，現任聯邦帝國皇帝，出生于2839年12月。
原來是新聞裏常常見到的戰争狂皇帝，他叫仁恒？任星羅這才想起昨夜直播裏看到的采訪中的臉，一個外表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有明顯的納美星人血統。
任星羅完全不懂這個時代的網絡用語，導致他經常錯失新聞信息，不得不每天時不時地去搜索秦晟的相關內容。
因此他又打開搜索引擎了，見沒有搜索出《秦晟返回納美星》、《秦晟遇襲逝世》、《說走就走的男人：秦晟》之類的新聞，這才安心地下了船，領了行李去首都大學報道。
任星羅打了車又到了大學城，令人疑惑的是首都大學門口前機械人與人類正襟危坐，黑壓壓地一片。一位挂着“招生部”牌子、神情嚴肅的年輕人見了他，立刻迎上來：“是新生嗎？”
“是的。”秦晟掏出了所有證件。
“你來得真早，一般新生要下個星期才陸續到。我是你三年級的師兄蔡坤，”蔡坤看了他的證件，立刻笑成了一朵花，“你也是歷史專業的啊，有前途。我們先去宿舍吧。”
任星羅提了行李，見那些年輕人與機械人仍然在門口靜坐，疑惑道：
“他們在哪裏做什麽？”
“抗議。”
“抗議什麽？”
“上将秦晟來首都大學做演講，觀衆是大二學生。他們是大三的，不能一睹上将芳容。”
“……啊？”
秦晟立刻打開了新聞模塊，只見最新的一條消息是《上将秦晟莅臨首都大學發表演講》。附圖是一張照片，秦晟如花似玉的一張臉。
看了一眼時間，人家已經演講完了。任星羅很生氣，這個演講竟然是不公開性質的，講完了才發了個稿件說秦晟做了個演講，非常成功掌聲雷動。他心裏只痛恨自己沒有早生一年，作為受邀的大二學生去聽他的演講。
蔡坤見他臉色變幻莫測，奇道：“你怎麽了？”
任星羅嘆氣：“我也想去靜坐了。”
蔡坤腳下一跌，“師弟，我們嚴肅一點，不要把政界當娛樂圈，這種風氣非常不好，我上個月專門在校刊寫了一篇長文批判這種現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