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轉眼又是半旬。
十二月的大風呼哨而來，将那什麽惡鬼現世、秦晟病重的消息都埋進了雪裏，任星羅自厭了半旬，也一股腦地将勞什子“殺死靈夢君”任務填進雪裏，任那風吹走了。
任星羅心中憋悶，自怨自艾，這一固執起來就顯出詭異的活潑脾氣，在宅子裏到處奔走惹事，嬉笑怒罵，頗有些瘋癫，連那天他同秦晟拌嘴的事情也仿佛忘卻了，突然和秦晟和起來好。因他在秦晟眼中獨得一份，倒是不叫秦晟厭煩，反覺憐愛。秦晟不曾見過他這樣，還以為他受那女鬼、白绫刺激，常常寬慰他，又不着痕跡，唯恐他發覺，又瘋一回。
二人日漸親近，忘卻昔日互相試探的模樣。這日秦晟與任星羅又齊齊進了書房，任星羅幫着秦晟翻看了一箱古籍，分門別類地記下來。任星羅幼時寫過書法，成年後早已忘得七零八落，那小楷的字宛如孩童初學似的，任星羅也不羞恥，聲稱自己人死如燈滅，連寫字都忘了。秦晟并不留情面，說可見他從前寫字就是這樣醜。兩人就在書房頗為歡喜地忙了一上午，把書童冷落得一頭霧水。
午後喝了茶，秦晟給任星羅看他寫的字帖，叫他以後照着樣子臨摹。
“我不寫字。”這鬼魂連連搖頭，“我倒是覺得你畫工不錯。”
他指着那道人升仙圖，“可是你父母？”
“是啊。”
“男俊女靓。令尊與你有五成像，論氣質，比你更勝一籌。”
秦晟來了興趣，“星羅長得像誰？”
任星羅仔細一想，“大約是母親吧。我不太記得了。”
說到父母一事，任星羅有些回避，便随口道：
“你擅長畫人？為什麽不畫畫我？”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秦晟立刻叫書童取來了筆墨紙硯，将畫紙一攤，這就要作畫了。
畫些什麽好呢？秦晟想到了前日，任星羅在院中玩雪的情景。
任星羅換上新裁的道袍，頭戴玉冠，身披白雪，正在院中踱步。他足下腳印極淺，空中風雪一拂旋即消失。
“鬼魂身體很輕，古時先人捉鬼，常在地上撒上香灰一層，以觀察鬼魂足跡。”秦晟莞爾道，“尋常一個孩童，怕是都能一手将你拎起來。”
任星羅聽了秦晟調侃，卻不在意，踢飛了一抔雪團。
“我第一次穿道士的衣服，”他面上欣喜，轉頭問秦晟：“我如果再拿一只浮塵，像不像天上神仙？”
他言笑晏晏，英英玉立，一對杏眼更是含笑多情。
秦晟一怔。
這一眼，可謂驚鴻一瞥……
“秦晟，你發什麽呆？”
秦晟回過神，驚覺紙上空白一片。
任星羅坐在書桌上托腮：“不是說要為我作畫嗎？還沒畫出來？”
“沒有那麽快。”秦晟慢慢地搖了搖頭，“不急。”
“我是不急。”任星羅百無聊賴地拈起了毛筆，“可惜我畫工奇差，不然我倆互相作畫，也是有趣。”
秦晟聽出他畫中音：“在秦府待着無聊？”
“是啊。”任星羅抱怨，“被關在你的宅子裏，連別的院子都去不了。”
“你想去我哪位親戚院裏做客？”秦晟無奈道，“我可以帶你去，只你一個人不能亂走。”
“哦？你有什麽親戚？”任星羅來了興趣，“我是聽說，你父母都是仙人了，仙人不常下凡是見不得的。別的人呢？”
“長輩有幾位叔伯，都雲游四海去了。沒有一個在家中，你拜訪不成。小輩們還是奶娃娃，你大概不感興趣。”
“嗯？我就是說，你們家人太少了。”
“不是少，只是不在江州。”
秦家古訓，無論男女，成年後都要出門游歷。大部分時間裏，秦家古宅只有未及弱冠的小輩。正因如此，秦家到處都是刻骨的禁咒，以防大魔鬼怪趁虛而入，擾了小孩們的清淨。秦晟前些日子為了任星羅而撤下符咒，只一夜就惹來了禍患，所幸沒有釀出大錯。那日之後所有符咒又重新歸位，任星羅從此淪為了秦家唯一被禁锢的鬼魂，總也出不得去，急得在宅子裏終日打轉，只好日夜纏着秦晟解悶。
陳灣那日說，他們二人可憐。
任星羅也漸漸回過味來，的确是可憐。
秦晟年少體弱，不得不久居家中，無法同兄弟姐妹那般雲游山海；任星羅為救秦晟，也不得不留在他身邊，日日一齊看守這一方小院。
女鬼闖門之後，秦晟很是關心任星羅安危，幾乎草木皆兵。不僅譴來綠蘿日夜為任星羅守門，一日三次地到任星羅房中做客。或是談天說地，或是相顧無言。任星羅有時厭倦了，話裏話外地趕他走，秦晟只當做不知道。
任星羅心道，他病得這樣久，大概是有些神經質的。又或者是生怕任星羅這一解藥被殺第二次，總之，任星羅從此永無寧日。
但秦晟的病可謂世間罕見，果真如秦晟所言，自任星羅住在府中，他的身體一日日地康複起來。如今已是面色如常，再無初見時病弱神态。
那身份成謎的秦三公子召喚惡鬼，竟賭對了人。只是這血陣乃西南秘術，有禁術之說。任星羅心下疑惑，秦家兄弟這般冒險，家中長輩莫非渾然不知？
任星羅想着，自書桌一躍而下，落地無聲。
他這幾日煩躁，時不時地到處轉悠，這下又在書房中背手踱步。轉了好幾圈，他又促狹地問：
“我聽說，你的叔伯們都是道界大拿？他們不知道你日日夜夜與一只鬼厮混？”
秦晟聽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半嗔半喜地糾正道：“厮混？這算什麽厮混。”
“你我清清白白？”任星羅嬉皮笑臉，“秦家大公子屋內養了一只貌美豔鬼，同吃同住，卻不為煉鬼之術。說出去旁人是不信的。”
秦晟似笑非笑，沒有回答。
任星羅見調侃不成，又靜下來去翻找舊書。偶然瞧見書櫃上一格一格地寫着人名：秦慎之，秦敏之，秦铠之……他想起來這些大約是秦家人的墨寶之類。
“看來你們家人人都寫字畫。”
“也不全是。”
任星羅抄起了書櫃上一卷黃紙，讀道：“晨晖仙人有三子。長子秦慎之，妻陳氏，永安九年渡劫成仙；次子秦敏之，號雅安居士，永安五年大敗……”
秦晟将黃紙搶來，指尖威脅似的在唇前一比：“噤聲。”
他颦眉一目三行地看完了卷軸，“你從那個舊書櫃子裏翻出來的？”
“不就是你讓我找的舊書？”
“我讓你找血陣之術的古籍，沒叫你看這些怪書逸聞，這些不過是過時了的消息。”
“怎麽說？有哪處過時了？”任星羅探頭問。
秦晟指着紙上“秦敏之”三字：
“這位雅安居士早已經堕落成魔了，不算什麽道界大拿。”
“嚯，”任星羅一下子來了興趣，“修仙世家，竟然也有魔？”
秦晟似是不願多說：“走火入魔，并不常見。”
“成魔會如何？”
“肆意妄為，六親不認。”秦晟垂下眼簾，眼底寒意一閃而過。
任星羅想到那魔是秦晟二叔，只好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人各有命，你不要煩惱。”
“我不是擔心秦敏之。”秦晟答，“我只是擔心你，世上有比入魔更可怕的事情。”
他眸子一暗，又将那年發生的事情串連起來：
永安九年八月，道恒仙人與清尊仙人渡劫成仙；秦敏之堕落為魔，不知所蹤。
永安九年十月，任星羅墜崖亡故，同日，秦晟昏迷。
永安十年十月，惡鬼現世。
秦家似乎在仙人飛升後，真是氣數已盡，諸多怪事接踵而來。
更何況，任星羅之死另有蹊跷。
任星羅說，他是被殺的。但那日的馬夫早就摔死在山崖之下，車夫的家人也不在人世，死無對證。
“如果有人要殺你，你覺得會是誰？”秦晟突然問。
任星羅認真道，“我與父母都是良人，不曾與誰有仇。家中也非大富大貴，有誰會觊觎呢？莫非是有人殺錯了人？”
前世與這個世界，任星羅都是普通讀書人家，父母雙亡，沒有近親，家中只略有些薄産。任星羅脾氣古怪，但也不曾得罪人。然而就是這樣出身的任星羅，莫名車禍而死。
秦晟又道：“但想殺我的人……大約是有的。”
任星羅與他對視，見秦晟眼中寒意漸重，腦海裏頓時靈光一閃。
秦晟與任星羅本是共生！
殺了他，就相當于殺了秦晟。所以任星羅一死，秦晟立刻丢了半條命，纏綿病榻。
任星羅不悅地想，原來我成了替死的鬼。
那麽……前世的我，是不是也是因為這樣而死呢？
任星羅一時也無法确定，這個世界與原世界的差異到底有多大。
思索間，秦晟已放下了書本，又回到桌前。只見那張空白畫紙已被窗外風雪吹散了，被鎮紙石壓得搖搖欲墜。
“所以你是因為尋找死因而來秦府的嗎？”秦晟将畫紙扶好，“除此之外，你本心無所求。”
若不是任星羅來歷早在多年前就被秦家查的一清二楚，秦晟絕不會與任星羅這般親近。一個心無所求之人，卻為了一個陌生道士入府，日夜陪伴。
除了那個術士所說的命中注定外，還有什麽緣故呢。
任星羅想在秦晟身上得到什麽？
秦晟一日日地等，任星羅卻一直不曾開口。仿佛他真的只是因為心血來潮而來，或是命中注定的牽引。
任星羅卻答，“不是。”
他是來索命的。
然而秦晟背對着他，看不到任星羅古怪的表情。
任星羅注視着書房牆壁上倒挂的塵封長劍。
這是秦晟的佩劍。
自他入府依來，他從未見秦晟用過。
金丹劍修道士，卻不佩劍。
任星羅已經意識到，是秦晟怕傷了他。
“惡鬼被召喚出來，須得滿足他一個願望。”
惡鬼還願，本是理所應當。任星羅用這個理由，誰也挑不出錯處。
任星羅這般坦誠，秦晟倒更有些疑慮。他是不大相信的，相處這些時日以來，顯然任星羅并非什麽循規蹈矩的性格。
“秦三的願望是希望我能救你。”任星羅說，“我做到了。”
秦晟提筆一頓，紙上染出了一圈烏黑墨漬。
古籍上血陣的例子不過寥寥數筆，每一例，都是術士召喚惡鬼以殺人害命，報仇雪恨。
像秦三這般為救他人性命而來，并無先例。
書中寫道：惡鬼幫助宿主殺了仇人後，惡鬼反噬，奪魂而去，返回陰間。
任星羅久不見秦三，疑心漸重：“召喚惡鬼的人，會被惡鬼反噬，秦三不見我，難道他已經死了嗎？”
任星羅一度懷疑此人已被自己反噬而不知。自從那天與秦三酒館中相見後，他仿佛消失了一般。秦晟身體好轉，他也不曾來感謝任星羅。
據綠蘿女鬼所言，世上并無秦三公子，任星羅尋了真綠蘿，也得到了同樣的答複。那麽，秦三又是何許人也？
“他沒有被反噬，也沒有死。”秦晟将紙揉成一團，道，“但他不能見你了。你擔心他被反噬嗎？”
“我不想吃了他，但是如果禁術是這般限定，我也制止不了，畢竟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任星羅并不滿意這種回答，“為什麽你不告訴我，他是誰？”
“他不願意說。”
“這人這般神秘？”任星羅厭倦道，“那就算了吧，他還沒被反噬，說明我的任務還未完成，是不是等你身體完全康複，他就會被我吃掉呢？不過，這般犧牲……他對你可真好。”
“書上不曾詳細講過禁術後果，我亦不知。”
任星羅語态天真爛漫，秦晟聽得又有幾分心酸。
“好了，你別難過。”任星羅笑着攬了他肩膀，“等我見了他，就問問他有何遺言要托我帶給你吧。”
說罷，任星羅将地上書本撿起就要走。秦晟陡然間叫住了他：
“等到開春，我身體也好了，我們不如一起出門游歷。”
“為什麽？”任星羅愕然道。
“你不是嫌秦府太小？人間還不夠大嗎？”秦晟反問，“你我一同游歷，我也可助你修煉。途上如果有道士要收你，你也不必怕。”
“不是，我是說……”任星羅忽然意識到什麽，“等你康複，我也不必留在你身邊了，不是嗎？”
秦晟沉默了會，“若不是我那年一念之差，你也不會死。”
倘若當年秦晟沒有阻止道恒仙人，任星羅大概會拜仙人為師，成為秦家道士。他會住在秦家，與秦晟一同長大，十八歲那年，更不會慘死山崖之下。
他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他又說：“我不想你走。”
秦晟背對着任星羅，一直沒有回頭看他。
他心中有愧，因此對任星羅百般袒護。
但愧疚之中，也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他不敢去想。
任星羅了然，他心中嘆息，卻是在笑：
“秦晟，人鬼殊途！到那時候你我還是分道揚镳，各自上路吧。”
人鬼殊途……
秦晟胸中悶痛，手中筆尖随之一顫。
那任星羅見秦晟不答，知道秦晟大約是聽懂了的，這才嚷嚷着綠蘿的名字離去。
書房只餘下秦晟一人。他筆下作畫，白衣黑發的青年騰雲駕霧地躍于紙上，像一只輕靈的鳥。
秦晟放下筆，喃喃自語：“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他要飛走了。秦晟想着，眼神漸漸冷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