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星羅這廂驚豔于秦晟之氣質高潔，惹得系統揶揄。然而系統之喜實屬多慮，不過一夜過去，任星羅已經将秦晟之美抛之腦後，又回到研習刺殺秦晟之法的大業中。
他心想，趁他病，要他命。可實際操作起來，委實不容易。卻不說那兩個法力高強的侍女如影随形，便是自己，任星羅剛剛成鬼不久，法力低微，也未必打得過病中的秦晟。
任星羅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決策，只好決定見機行事。
畢竟秦晟有求于他。
這般想着，他又合上眼睛，任星羅回到人間，日夜颠倒，以至于每到白天便萎靡無力。大部分時候，白天的任星羅都在睡覺，比秦晟還像一位病西施。
鬼魂本是不需要睡覺的，可見任星羅又把自己當成了人。
他一覺睡到了中午，醒來正是日頭最猛烈的時候。任星羅不得不起身将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又點了燭燈，把屋內整治得恍若黑夜，這才舒坦了一些。
期間綠蘿咚咚地敲響了他的門，問他“可有什麽要幫忙的”。
任星羅思慮一下，便把綠蘿叫進了屋內，在桌上擺好了燭燈，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我要和你談談秦晟公子。”
這綠蘿見任星羅這樣，吃吃一笑：“公子死時莫不是個小孩子，可愛得很。”
“我早就成年了。”任星羅這話倒不是作假。
“好吧。”綠蘿斂了笑臉，“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
綠蘿奉秦晟之命噓寒問暖任星羅，而任星羅挂念着秦公子：
“秦晟可好些了？”
“是的。”綠蘿答道。
“他昨天怎麽了？”
“奴婢說不得，公子還是自己去問吧。”
任星羅又想，那我問點兒別的吧：
“他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煉丹、讀書、修煉。”
“他父母呢？”
“清尊仙人與道恒仙人已經飛升了。”
“秦三呢？”
“秦三？”綠蘿搖了搖頭，“奴婢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秦晟的弟弟，或者堂弟？長得和秦晟有一些像。他說，他在家中行三。”
秦三公子有一雙和秦晟相似的鳳眼，怎麽看，都是有血緣關系的。
然而綠蘿卻答：“秦晟公子行二，既沒有弟弟，也沒有堂弟。只有堂兄。”
任星羅愣住了，“那前晚在酒館邀請我去秦府的人又是誰？”
“秦家中行三的，有比公子年長一輩的秦三叔，也有比公子小一輩的秦小公子……”
任星羅心道，莫非這人欺瞞了我？以為兄長治病為由将他召喚出來，又哄騙到了秦家，自己卻不是秦家人。那天還有兩個秦家道士，想來不會是見鬼……那秦三公子又是誰呢？
任星羅得不出結論，便恹恹地趕走了綠蘿。
他也許真是被秦家設了局，哄騙到秦府中的。
任星羅倒也不生氣。畢竟秦家人必定不曾料到秦家請來的不是什麽惡鬼，當然，冒牌惡鬼救不救得了秦晟另說，要知道任星羅本是帶着殺死秦晟的任務而來的。
被欺瞞的人也欺瞞了他們，因果有報。
這般想着，任星羅推開了房門，往屋外走去。他的院落與秦晟連在一起，一東一西，院子裏還擺了一口池塘，此時天氣轉寒，那池水卻沒有結冰，十幾尾錦鯉搖擺着身體不知疲倦地在水中游戲。院裏的花草郁郁蔥蔥，仿佛隔世的春日景象。
然而秦晟的宅子過分安靜了，幾乎沒有什麽生氣。
從他進入秦府，只見過綠蘿侍女、園丁和秦晟；秦晟排行第二，有兄無弟。怎麽看，這秦家都是人丁稀薄。
“任公子？”
秦晟帶着綠蘿無聲地站在他身後，“你怎麽躲在這兒？”
許是大病初愈畏寒的緣故，秦晟身披雪白的毛絨披風，襯得他長發黑得如同烏木一般。他久病居家，膚色白得能與任星羅相比，在這太陽底下端站着，仿佛一只随時要被烤化了的雪人般弱不禁風。
任星羅受了驚吓，拍了拍自己胸口，呼出一口氣，“是你啊？”
秦晟說，“綠蘿告訴我，她久尋你不得，還以為你離去了。”
“嗯？”
任星羅瞟了秦晟身後的綠蘿一眼，只見她低着頭，眼也不擡。
我不是才剛剛見了她？
“我昨夜一覺無夢。”秦晟又說着，“幾乎有一年，我不曾好好睡一覺了。”
他神色疲倦，楚楚可憐，但氣色比起昨日好上許多，他的身體的确是有所恢複了。任星羅想，莫非我真是靈丹妙藥，不是惡鬼？還好鬼魂是沒有真正的身體一說的，否則這些道士們怕不是要将自己大卸八塊，熬成藥湯以健身健體了。
“那真是恭喜公子重獲健康了，”任星羅眉花眼笑，毫無誠意地祝賀了一句，又因為體諒病人，連連趕走主人，“院子裏冷，你快些回屋裏去吧。”
說着他也作勢要走，那秦晟美人面無表情地瞧他一眼，就踩着木屐與任星羅并肩離去了。綠蘿在他們身後無聲地盈盈一拜，快步離去。
秦晟的腳步聲卻很輕，走在院落石道上幾乎沒什麽聲響，好似這個人輕飄飄地沒什麽重量。若不是知道秦晟是個道士，他幾乎要覺得這家夥是個走路無聲的鬼。
二人在走廊盡頭告別，秦晟又叫住了任星羅，告誡他不要亂走。
他說，二人住的宅子裏很多禁制都撤下了，但別的宅子禁制仍在。若是任星羅誤闖，後果難料。
“什麽禁制？什麽後果？”任星羅對這些東西是很有興趣。
“禁制……你相對于你而言的，就是秦府中擺置的辟邪的陣法、法器。”秦晟別過眼去，不看他，“下場麽，自然是魂飛魄散。你是不是又忘了，你真的是個鬼？而秦家是修道人家？”
任星羅聽了這話，莫名覺得他話中有話，但他面上如常，任星羅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他問：“為何撤掉？”
“我怕你闖了陣法，”秦晟話鋒一轉，“任星羅，我不會害你。”
不過養一只鬼，他卻這樣大陣仗。生怕他到處走，像守株待兔中的兔子那樣撞死在柱子上。委實是小心翼翼了。
任星羅心中電光閃過，難道這個是未知的陰謀？
“我已差人去燕京、還有江州那個山崖附近，”他又繼續了昨夜未盡的話題，“你的死因……很快會有答案了。”
秦晟又問他：“你還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沒有。”他問，“你想我問什麽？”
“罷了。”秦晟聞言失笑，“是我多慮。”
說完他拂袖而去，也不解釋他究竟在思慮些什麽。
也許他是在等任星羅問他秦三公子究竟何許人也，也許他是希望任星羅問他為何這般遷就他。但顯然，任星羅并沒有那麽在意。他正煩惱着另一件事情，鑽了牛角的尖。
綠蘿……
跟在秦晟身邊的綠蘿，似乎不茍言笑。
中午的綠蘿笑面如花。
院子裏秦晟說綠蘿尋他不得。
也許只是綠蘿發現他不在房間裏就立刻報告了秦晟。久尋不得也是誇張化了。
他一時不确定這兩人是不是同一個人，也懷疑是陣法撤去後，鬼魂潛入了秦晟的宅子。
任星羅呆立在原地，想到秦晟說的咒語被撤，驟然間認為這樣十分不妥。他抓住了青衣，忙問他秦晟在哪。青衣說，秦晟剛剛去了煉丹房，讓任星羅不如改日再去。
但任星羅心裏不安，一定要去找秦晟。青衣無奈，只好帶着他一起。
一進煉丹房，任星羅便嗅到了一陣陣濃郁的鮮香，他聞不出那是什麽味道，皺了皺鼻子。那煉丹爐大得宛若球場，一座座的金屬丹爐正泛着被高溫炙烤的油光水滑。最中間的丹爐前跪坐着一位白衣道士。走得離丹爐近了，任星羅被丹藥的熱氣一蒸，渾身不舒坦起來。他忙說：“秦晟”。但秦晟似乎是倦了，沒有回頭，只是擡起手擺了一下，讓他坐下。
任星羅在他身邊一坐，見他白玉般的臉被爐火烤出了幾分血色，問他：“不熱嗎？”
“有一點。”秦晟拈起手邊一只鉗子，在火爐裏夾了夾，又停下來，“何事找我？”
任星羅立刻說了自己的煩惱，懷疑自己看見了另一個綠蘿。
秦晟似乎有些意外，“你倒是靈敏。”
任星羅盤腿坐着，托着腮，臉頰鼓起來一塊。他大約是有些不滿：“你竟然不緊張。”
“緊張的，”秦晟笑了，“我這就和你去房間裏看看。”
“那就走吧，熱死我了。”任星羅受不了地扯開衣領，“我真是只怕熱的鬼。”
“大概是因為煉丹的氣，鬼魂有些不适。”秦晟盯着他的脖頸，臉上飛起了一暈紅霞，“不是因為溫度吧。”
秦、任二人一齊到任星羅房間裏轉了一圈，什麽也沒有發覺。
任星羅心裏郁悶，又說：“要不，你把禁制都重新添上吧？”
他大約是怕鬼。秦晟疑惑道：“你怕？”
“不是怕，是覺得滲人，”任星羅陰恻恻道，“他長得和綠蘿一模一樣。”
“要不，你住在我房間吧，他必定不敢來的。”秦晟突然提議，“我屋裏還有一個小屋子，可以再擺張床。”
任星羅沉浸在鬼綠蘿的煩惱中，“那就不了吧。”
秦晟略有些失望，“好吧，我叫府上多多檢查。”
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然而到了第二日下午，任星羅在院子裏散了步，推開了自己的房門。他剛把房門關上，身後突然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詭異笑聲。
“嘻嘻……”
任星羅猛地回頭，只見綠蘿站在他面前，幾乎和他臉貼臉，七竅流血、雙眸含怨，蒼白的少女面孔上是可怕的獰笑，嘴角幾乎咧到了耳後！
任星羅瞪大了雙眼，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腦勺砰地撞到了門板上。
那女鬼嘻嘻笑着，“你是血陣來的惡鬼啊，我不殺惡鬼。”說完袖子一拂便将任星羅扇到一邊。任星羅不輕不重地摔在地上，見那女鬼奪門而去，心中恐懼忽然消失無蹤——他本是不怕同類的！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大喝一聲：“站住！”旋即也起身向着女鬼追去。
而走廊另一頭，秦晟正送走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此人相貌堂堂，身着綢緞，頭戴羽冠，正是是述羅門下首席大弟子陳灣。算起來，他是秦晟一位表兄弟。二人上次見面已是一年之前。彼時秦晟渡化金丹之身，堪堪二十八歲，一時風頭無兩。不料卻在劍修比武之中嘔血昏迷，不戰而敗，從此不再在江湖中現身。那日他的對手正是陳灣。
那女鬼破門而出，陳灣見狀正要拔劍，秦晟卻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劍柄。
“你這是做什麽？”陳灣愕然道。
“我怕你殺錯鬼！”
秦晟還想說什麽，忽然瞥見女鬼身後的任星羅，勃然變色：“別追！”
話音剛落一陣陰風忽地平地而起，直朝任星羅面門而去。電光火石之際，一道白绫橫空射出，絞住了黑風中一只枯萎的利爪。那斷臂的利爪連連尖叫，聲音痛苦至極，仿佛一下狠狠在任星羅胸中抓撓了，要叫他把心肺都掏出來。
斷臂被越勒越緊，只見綠蘿牽着白绫冷冷道：“不過是将符咒撤下了一夜，這些不知羞恥的鬼魂竟來自投羅網。”說罷将白绫一拽，那斷臂利爪頓時噤聲，被絞成了兩截，重重摔落在地板上。
任星羅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一時目光呆滞，頭暈目眩。
陳灣目睹惡鬼追鬼，綠蘿殺鬼，又見秦晟神色有異，心下了然。
“你比我想象的瘋得多了，秦晟。你的事我本不該管。”陳灣瞥他一眼，“血陣代價極大……你不要走了歪路，前車之鑒，你不記得了嗎？”
說罷，他怫然離去，“不必送我。”
陳灣本是好意。在恒道仙人與清尊仙人飛升之後不久，秦家似乎氣數已盡。長子秦晟這數年幾乎銷聲匿跡，外面都傳他病入膏肓，期間秦家還堕出了一位大魔，甚至那年道門都人心惶惶，嚴格監督子弟修煉以防走火入魔。現在，秦家為其所求居然召喚惡鬼。
陳灣心知自己已管不了他。
秦晟見任星羅神色凄楚，驀地心煩意亂，哪裏聽得來表兄勸說。
“你受傷了嗎？”他問。
任星羅回過神，連聲說：
“無事。剛剛那人是誰？”
秦晟只是望着他花顏失色的臉，“你害怕這個？”
任星羅被他那清明的雙眼一瞧，便知他指的是白绫。
任星羅恹恹道，“我本是不怕的，但身體控制不了。”
那白绫仿佛在恐吓我。他心想。
無論是在原世界還是在平行世界。任星羅都是一個不羁的人，他不愛別人，也不愛惜自己，自我意識卻是過剩的。但見到仙人捉鬼白绫時，他發現幾乎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立刻萌生了一種不能自已的恐懼。
任星羅并不想這樣。
他厭惡這種無法掌控自我的感覺，以至于甚至厭惡自己現在的身體。
“你真是吓死我了！一個厲鬼，你也跑去追？”
秦晟又急又氣，一雙眼狠狠地瞪着他，急任星羅追鬼，氣自己撤了禁制險些置他于死地，面上勉強冷靜道，“那些厲鬼之所以找上你，是因為你同秦晟有共生關系……”
“你朝我生什麽氣？”任星羅也急了，“你怎麽不向那只鬼發脾氣？”
任星羅心裏不高興，甩了袖子就要回去。
秦晟忙不疊追上去，拉住他的手，悔道：“對不起，我只是擔心你，怕你受傷。”又說不出什麽來，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才譴綠蘿送他回房。
任星羅卻是想，他擔心我？不過是擔心自己死了，他又失了共生之人吧。卻不知秦晟說的全是實話。
綠蘿得了主人的命令，低頭應諾，路過斷臂利爪時，在袖中掏出了乾坤袋，只一瞬，那地板上的斷臂利爪已經被新衣用乾坤袋收了起來。
地上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道士與鬼，天差地別。
秦晟若是要殺我，想來是輕而易舉的。他想。
若是我殺他呢？任星羅想起了A的告誡——要殺一個金丹道士，談何容易？
【你可以考慮我那個建議。】A的聲音不失時宜地冒出來。
[你瘋了吧。秦晟一個道士，怎麽可能愛上鬼魂。你以為這是人鬼情未了？]
【你可以努力一下，用你的天然美色迷惑他。】
[算了，不要說這個。我問你，鬼總是懼怕仙器的，對嗎？盡管我內心是個人。]
【嘴上說不怕，身體卻很誠實。】
[我讨厭這個身體。]
【想換個設定嗎？想變回人類嗎？你可以殺了秦晟，這個世界就會結束了。】
[我第一次覺得你的提議不錯。]
【你終于想通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任星羅正想譏諷一下A，背後又有不速之客叫住了任星羅。
他本以為是秦晟，來人卻是一位錦衣青年，正是一面之緣的陳灣。
陳灣上下打量了會兒，看得任星羅心裏發毛，只聽他嗔道：“果真如此，秦家怎會找來野鬼，原是他為你撤去了法術咒語，倒是給了這些野鬼們可趁之機。他大概将你當做人了，處處留心。”
怎麽又是因為我？任星羅厭煩地想。
“說不出你倆誰更可憐些，罷了，我先走一步。”
他搖頭晃腦地長嘆一聲，徑直離去。
又隔一日，任星羅收到了秦晟的親筆書信，好幾頁的書紙寫滿了自己的忏悔、不該對任星羅生氣。實則任星羅早就消了氣，看了這信只覺秦晟好像把自己當小孩子，要這樣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