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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 春節過後, 是某位朋友的胞妹生日, 江浸川很少會參加這種聚會的。
但是出于與那位朋友的結交,江浸川去了一趟, 也是帶那個人出去玩,怕悶着無聊。
宴會上他遇到了自己一個粉絲,粉絲在打招呼的時候, 過于緊張, 将水潑到了與他同行的那個人身上。
粉絲驚呼不已。
江浸川拿了紙巾拭擦那個人濕了的衣袖,主人讓他去客房裏換衣服。那位粉絲顯得十分的窘迫,又許久的難過。
那個要去換衣服的人安慰她說,“不要緊”。
粉絲再三道歉,幾乎要難過地快落淚, 那人把她逗笑後才離開去換的衣服。粉絲看到那個被他潑濕了一身的人離開, 江浸川也跟着一同離開。
很快地,那個人換了濕的衣服, 又重新和江浸川回到宴席上。
粉絲窘迫又好奇,向主人打聽他們兩人的關系。
一番打聽下來, 又驚又疑, 後來在詳細地主人交流後, 那位粉絲在自己的博客中寫出了那兩人交往之間的一些事情。
博文以小說的形式記錄, 半真半假, 多以真事陳述, 細節模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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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江浸川的戲齡, 應該要從出娘胎算起。他出生于演員世家,父親是京劇武生,母親是話劇演員,更不用提他姥爺,舅舅,甚至姑爺。從小藝術文化熏陶,不走演員之路是絕小的幾率。
未成名的時候,他常年在一個文藝片導演身後轉。導演去滇西山村裏,也跟着走訪緬甸邊山區老林。導演悶在搖晃的南海船上漂了八個月,他就在船上綁起了吊床。導演說要在陰雨連綿的老城市拍三年,後來他風濕病不期而至。
他那時候年齡不大,出道拍了很偏的電視劇,輾轉電影片場的時候,認識了個文藝片導演,認為他作品優秀,于是長期跟在他後面轉。
那導演從不給他任何承諾,也未曾說過給過他一角半色,捧紅這些話更是向來沒聽說過。安排江浸川的都是些邊角料的角色,在影片中無關輕重,甚至成片後了也會全剪掉的。
他是個很冷淡的一個人,熱枕是拍戲,研讀劇本。不想談戀愛,也不想過事業未成時、會有人會對他在感情上有所期待。
早幾年,濱城集團相中了這個導演的風格,投資了他幾部低成本的片子,導演那時候剛出來,只獲過某獎項的提名,不受人重視。
這個導演很古怪,也不說你演得好,讓你反複去演,然後演完了一聲不哼,後來成片的出來時候,你才知道他有沒有把你剪進去。
以前在片場拍戲就是很抑郁。
沒有肯定,沒有希望。
導演不會對江浸川說,安排你什麽角色,只是讓他在片場等。雖然他外表很好,但是我不缺你。後來這個導演成名了,名字寫進去了中國第四代文藝片導演名單當中,現在還在拍文藝片。
那時候,江浸川就在片場裏待着,跟着劇組轉場,目睹耳濡那些當時有名氣的演員眼神、臺詞、對手戲。
有一天,有個演員在片場中試戲反複被罵,後來江浸川說他試一下,導演答應了,于是他上去演了,演完後,衆人都覺得比剛才那個演員要演得好,但導演沒說話。
他下去了。
還是在片場等。
有個叫葉泾渭的人,當時在濱城投資的戲裏片場轉。有一天,看了他的自告奮勇上去的一小段戲,導演一聲不說,他下來了。
那時候,他從衆人的期許中,等不到導演的一個臉色,他黯然下來了,這個時候衆人應當是識趣地、不會去他面前喧嚷。
就這個人,對他說 “你怎麽演得這麽好,你是演員世家嗎?”
聽起來像是一種諷刺,在他這種清高到骨子裏的人的耳中聽來,更是如此。
江浸川不喜歡別人與他攀談,何況充斥這種誇張。于是便沒有跟他說話。
葉泾渭當時覺得這個人有點小可愛,居然很高冷,很清高,對這種溜須拍馬不屑一顧。實在有些意想不到。
有時候江浸川常年待在片場的時候,也偶爾會看到那個人。那個人從他在衆人看戲的表情中下臺後,對他略熱情地報以誇獎。他就對他有了一點印象。
那個人好像是個場記,但更像是塊磚,哪裏需要他就搬到哪裏:裁縫,燈光,錄音,就連制作道具都有他的份。
深夜,就算拍得多晚,那個人仍然也在片場。
那個人工資很低,灰頭土臉的,好像很好脾氣。不怎麽像別的剛來片場跑腿的實習人員,幹兩天就撂杆子了。他也似乎對那些有名氣演員沒有多大的熱情,有時候在一旁邊打燈,邊看他在演導演安排的旁支末梢的戲份。
江浸川剛拍完一小段片裏的三線開外的角色戲,收回神來,出了戲,看見那個人在臺下面,好像看癡了一樣。
他心裏有些突突的感覺,但他不去理會。
收工後,他不參與聚餐的,就是一個人回家。下雨了,打傘。那時候的他拍戲最深刻的印象,是那揮之不去的、是那個城市特質的、綿綿的雨,下了整整四個月,一天不少,一刻不停。
也昭喻着他,并還沒有走出這片龍套的陰霾。
灰色的傘,打在這片老舊的半工業城市裏。
那個人好像跟在他後面。
他回頭看,“你跟我同路?”
葉泾渭自然不跟他同路,只想跟在他後面。“你天賦很高,沒見過演技這麽自然,有靈氣的,在我看到的年輕演員裏。”
江浸川聽到這些,向來不會表露情感,他從來不會為了這些贊美奉承而展露他真實的內心感受。他孤傲,清高。向來厭惡這種明顯至極的吹噓。
他并不出聲。
葉泾渭跟他走着。
路過了櫥窗,玻璃倒映着灰色陰雨的城市。江浸川看到了那個人,沒有穿雨衣,也沒有帶傘。
略灰蒙蒙的,像是與雨水連在了一起。
他稍把傘傾斜了一些,兩個人走在同一把傘下。一路上的沉默,他不喜歡聒噪,而且他性格在這麽些年來的毫無成就、也毫無希望的壓抑下,在生活中抹去了更多的光彩。
很快,江浸川就到了家。葉泾渭擡頭,那是一排的老居民的出租的舊樓房。
江浸川轉身就走進那個漆黑的樓梯間。
那個片場的小螺絲釘站在街道上,看他背影轉去。說不上話來。
結果,那個人從黑暗的樓道間再次轉過身來,走下了兩步,遞過了傘給他。然後,也未曾看那個人一眼,轉身就進了樓梯中。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後……
葉泾渭在下面仰頭看着,直到看見五樓亮起了燈。原來他住五樓,葉泾渭記下來了。
第二日。
江浸川從家裏起來,收拾了一通,下樓的時候,天色蒙蒙,還是有些細雨,下到了一樓,看到樓梯間一個人影。
他不知道是誰,直到那個人打起了傘。
傘身露出了光線下,是他的那把傘。
“早啊,”
江浸川淡淡地看他,看見他手上是自己的傘,只有一把,那個人遞過來,他伸手接住。
葉泾渭走在他身邊,也是不怎麽多說一聲。
雨很細,如果不打也可以的。只是雨會打濕頭發,落進後頸的領子去。江浸川跟他一起走在濕潤的青石板上,“早。”
傘重新打開,出現在兩人的頭頂上。
……
還是在片場,那個人忙來忙去,比他見到過的戲份吃重的演員還要忙。
江浸川開始留意這個人了。
燈光師在匆忙的片場中大喊:“小泾,這邊,”
“來了來了,”那個人邊說着,邊立馬把手上的道具放下,一路跑過去,幫忙打光,高舉着燈臂,站着了燈光師的固定的鐵樓梯架子上。
江浸川也在片場中看別的人演戲,偶爾擡起頭看,那個人一直打燈,鏡頭範圍內,營造影片光線氛圍濃郁,鏡頭外,卻是人力手臂高舉着,同一個動作,保持很久。
他低下頭,把專業書翻了幾毫米,再次擡起頭,那場戲演了又卡,卡了又演,那個人還是同樣的姿勢,小歪着頭,打着光。
光下的男女演員聲情并茂。
鐵架子上的那人很認真,專注,還看着下面的戲,略有些津津有味。
“場記不夠人,”一場記向一副導演抱怨道。
“我來,我來,”那個人依舊是二話不說,高喊着,做完自己手頭上的事,趕緊趕過去,“做些什麽?”
于是看見那人在四處忙着記錄這一個鏡頭的演員服飾,對白,鏡頭編號等等。
江浸川在拍一個暗戀別人的人,在看自己喜歡的女孩在跳舞。
然後導演喊卡後,他看見那個人,略低下頭,在場記單上用筆記錄着片數,編碼,第幾場第幾條記錄,等等。
然後再擡起頭,奔波幾個演員間做服飾記錄,過去詢問那女孩演員的衣服,還過來問自己。“L碼的,藍色的,”江浸川告訴他。
他笑着點點頭,“好的,明白。”
有時候,還時常會看到他,跑來跑去,片場裏。
做道具的時候灰頭土臉,遞給江浸川的制作扮演嘔吐的漿糊,江浸川接過,他告訴自己,“是牛奶和八寶粥做的,還挺好喝的。”
江浸川沒怎麽說話,接過了。
向來不與自己不熟悉的、第一印象不怎麽喜歡的人接觸。
江浸川沒有與他有過肢體接觸,也讨厭與生人有這種的接觸。
嘔吐的時候,還咽下去了幾口。
江浸川覺得,特別的甜膩,杏仁牛奶的味道,又有點蓮子的感覺,比起以前的道具水,要好喝很多。
有個老場記被天花機器砸傷了手,很多人圍了過去。
江浸川在看劇本的時候,聽見“砰”地一聲,立即有人跑過去。
江浸川下意識地擔心會不會是他,當即四下找他的視線。發現那人并不在自己的視線範圍裏,連忙地自己也過去。
很多人圍在那裏,擠進去的時候,發現受傷的是一名老員工,四處看,圍觀人群并沒有他。
結果看見那個人急匆匆地跑過來,看到了被砸傷的人,眼睛有些什麽水光一樣的。
江浸川看見他的臉在沒人察覺的時候濕了下,表情很擔心,跟着衆人一道将老員工扶起來。
江浸川覺得受傷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在片場他也受傷過,而且旁邊都沒有表露出這麽傷心的神色,但那個人好像很難過。
偷偷地像是抹眼淚。
當即有旁邊的人拍了拍那個人,安慰那顆小螺絲釘地道,“沒事的,你剛來,更要注意安全,受傷是常有的,”
葉泾渭好像點了點頭。
江浸川覺得這個人,有點好笑。也有些令他有些側目。他是不喜歡這種的人,雖然他也沒有明白自己對哪種人有好感,但絕對不是這種。那時候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種對那人略有好奇的感覺,可能想他還有什麽令自己更想不到的、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他好像聽到很多人都會提起那個人。
“小泾,過來,這邊,”連吃盒飯的時候也會帶上他一起,江浸川身邊的老服裝師,都願意叫上葉泾渭一塊。
于是他們三個人在一塊吃飯。
吃飯的時候,江浸川很快就吃好了。
站起來,看見那個人慢慢地在吃着。
那幾天裏午飯休息的時間很長,不着急吃完飯。
服裝師邊吃邊告訴那個人怎麽收藏起來演員穿過的衣服,怎麽打理,熨平什麽的。
那個人聽着點頭,後來,偶爾出下神,擡起頭來看江浸川。
江浸川直視到他,發現第一次,覺得他很小孩的感覺。沒有什麽心一樣,一頭栽進去,很多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人人就喜歡了他。
服裝師把自己不吃的菜撥給了葉泾渭,葉泾渭也沒有拒絕。不管他愛不愛吃,飽不飽,對方給他什麽菜,他都欣然接受的。別人的善意,他不會拒絕。
幫忙也從來不會推脫。
下一次,江浸川也跟服裝師一塊吃飯,服裝師也叫上了葉泾渭。
但是這次,剛打開盒飯,服裝師就被叫過去,要求重新改衣服尺寸,服裝師抱怨,“又是飯點的時候趕工,”
葉泾渭立馬放下筷子,“我去,”
服裝師告訴他,“你不懂,只有我才能改好,你在這兒吃吧,”過去趕工改衣服了。
葉泾渭和江浸川一塊吃飯。
今天的菜式跟上回一樣,是青椒炒肉,肉沫茄子。
江浸川只吃了青椒,蔬菜,別的都沒怎麽動,“你多大了?”
葉泾渭有些受寵若驚,連忙告訴他自己的年齡。
問出後,江浸川也有些覺得突然。後來江浸川聽了,怪不得覺得他特別的小孩,原來年紀這麽小,江浸川聽了後也不怎麽說話。
葉泾渭也不好回答什麽。悶頭吃飯,他吃飯是慢條斯理的,江浸川看着他覺得有些食欲了。
那個人吃飯習慣用左手拿筷子,右手撥調羹,然後一口菜一口飯,細咽慢嚼的。
江浸川情不自禁地也吃下了好幾口米飯,以前他都不喜歡吃片場的飯。
不喜歡這裏的飯菜,也不喜歡演一些戲,也更像是在片場裏等、永遠也等不到的戈多一樣。
江浸川把自己的一半菜撥給了他。撥了後,發現那個人有些怔怔然。江浸川才覺得自己沖動了,他說,“不喜歡,你可以扔了,”
然後站起來,把自己的盒飯放下。他已經吃好了。
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會學着服裝師撥菜給他。
葉泾渭看着多出來了菜,很幹淨的一部分。
他在想,他什麽時候才會泡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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