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康王越走越近了。”
早晨秦晟與父親秦羲同乘馬車入宮，他不出意外地聽見了秦羲提起此事。
秦晟不以為意，“有何不妥？”
“你想留着他？”
秦羲的意思是他不想留着康王了。至少表面上的意思是這樣。
秦晟的笑容有一絲凝滞。
“父親難道不想嗎？”他說，“雖然這是我的私心。但對父親來說，就算……也不至于必須手刃親子。”
“麻煩。”秦羲說。
秦晟掀了掀眼皮，不再為康王說話了。
皇帝缺兒子，秦羲卻是不缺的。一個棘手的，被掉包的親生兒子帶來的麻煩遠比感情愧疚多得多。
秦晟透露了想要保全康王的一點意願。這在秦羲看來未必是真情實意，康王死了，假子秦晟更不必留下，秦晟的身份可遠比康王尴尬。雖說此刻秦羲待秦晟仍是二十年如一日的父子情深，但誰知這其中有幾分做戲的成分，或是根本是在以秦晟來要挾皇帝呢？
在秦羲膨脹的野心面前，秦晟與康王的秘密根本不值得一提。
何況秦羲逼宮的日子不會很遙遠了，不是這個月，就是下個月的某一天。
紫宸殿中除了醉醺醺的皇帝，還有捧着奏折強顏歡笑的太子。
皇帝坐在主位，見了秦晟，臉上有一絲不悅，三言兩語又譴走了他。皇帝這兩年有些糊塗，有時候召他見個面，就真的只是見面而已。秦晟說不出來皇帝對他究竟是什麽感情，虛假的籠絡也好，有幾分愧疚的真心也罷，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這場鬧劇何時收場而已。
任星羅面色凝重，望向秦晟的眼神也很複雜。秦晟揣度不出是什麽原因，閑雜人等太多也不好問出來。他說：“我在康王府等你。”
任星羅有些不耐煩，擺了下手就離開了。
秦晟其實想和他聊聊一個夢。
夢中任星羅奇裝異服，短發，站在被燈光簇擁的高臺上。他望着遠處，秦晟卻察覺得到，任星羅正在凝視他。
他總覺得這個夢是在預示着什麽。
秦晟也漸漸意識到，他和任星羅的距離比夢中更遙遠。更重要的是，雙方都不曾為此努力過。
康王府設立在德維坊內，秦晟坐着馬車從皇宮到德維坊必然要途徑烏衣巷，秦府門前。他的馬車在巷子口就被攔了下來。
車夫和随從的聲音都又急又怕：“五公子……是官差和禦林軍。”
秦晟眼皮一跳，立刻明白這是出了事了。
他下了馬車，只見一個眼熟的校尉坐在馬上，目光倨傲而冷酷。在他身後，是數十個手持弓箭長劍的士兵。若只是逮捕秦晟一人，斷不必如此大陣勢。顯然，這批人要抓的不止是秦晟一個了。
這個為首的人說：“陛下有令，秦氏一族謀反戴罪。秦公子，與官差走一趟吧？”
他笑容蒼白，背上已經滲出冷汗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秦晟被關進了單人的牢房裏，差役對他還算客氣。他沒有見到秦家其他人，關押他的人口風緊得很，一句話也不肯多說。秦晟只是知道了秦羲行刺皇帝、太子身亡這種聳人聽聞的事件。他很是意外，秦羲在他眼中并不是行事如此粗糙的人，以至于反叫皇帝抓住了。
差役們雙眼空洞，仿佛一個個行走的死人，一天下來幾乎不說幾句話，暗無天日的牢房裏只有炭火燃燒的噼啪碎響與腐爛冰冷的氣息。秦晟做不了其他事情，每天都過得很慢。他在牢裏一坐就是一天，每一天都在回憶從前的事情，秦羲、皇帝、任星羅……
第九天的時候他已經覺得自己快瘋了。所幸下午時分皇帝親自來牢房探望他，秦晟這才喘了口氣。
和從前一般，皇帝真的就只是來和他見面而已。
“看好了他，別出什麽事情了。”皇帝看着他，卻是對跪在地上的差役們說，“好吃好喝地供養起來。”說罷，他甩了甩袖子又要離去了。
“陛下。”秦晟喊住他，“秦氏其他人如何了？”若是秦羲未死，他想請求皇帝讓他們父子二人見個面。
“秦家做賊，前幾天就全殺掉了。一個也不會留下。”皇帝笑着說。
秦晟愣住了，“他們都……”
“死了，斬首，算是痛快的死法了。”皇帝說，“一千多人呢，京河水都被血跡染紅了。”
秦晟有些發懵，無力道：
“別說了……”
“至于你嘛……朕還沒想好。朕是想過讓你官複原職的，但是，朕百年之後你又能活多久呢？星羅可不是個好孩子，可朕卻沒有別的兒子了。”
“別殺他！他什麽也不知道。”
“可是朕知道真相，雖說他也是可憐，可要朕不遷怒他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嗎？康王如今可是個香饽饽了——皇帝唯一的兒子，他一個兄弟也沒有，太子之位是板上釘釘了，可惜，他病得快死了。”
“你做了什麽？”
“朕什麽也沒做。”皇帝嘆了口氣，“朕很為難，我有兩個兒子。一個關在牢裏，一個要死不活的。”
四天之後，病得快死了的康王大駕光臨秦晟的牢房。
他瘦了很多，毛呢帽子下雙眼疲憊而無神，兩頰都幾乎沒什麽肉了。身旁的黃良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又招呼差役搬來一張凳子。
“我腳有點軟，站不住。”任星羅虛弱地抓住了隔開他們二人的鐵栅欄，搖搖欲墜，直到黃良搬來了凳子，他喘了口氣坐下，又笑了，“你這模樣可真狼狽啊。”
秦晟也是憔悴不已，衣服髒兮兮的，胡子拉碴，哪裏有從前矜貴公子的氣度。
“快死的人了，哪裏在乎這些形容。”秦晟說，“你來做什麽？”
“皇帝三心二意，又讓我和你敘舊，又讓我做一個決斷。”
“聽起來兩者并不沖突。”
“說起來容易，主要是得快刀斬亂麻。”
任星羅正色道，“我來給你送一杯酒。差役，麻煩開一下門吧。”
門被鑰匙打開了。任星羅走進了牢房，而始終站在任星羅身後的陌生太監也跟上前來。
秦晟這才看清了，他手裏端着一個托盤——
秦晟呼吸一滞。
“鸠酒。”秦晟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是誰的意思，你？還是皇帝？”
任星羅咳嗽了兩下，“皇帝和我的意思啊。對了，天家無父子，我有必要解釋一下，你喝完這杯酒，我大概也是活不成的。你我都是隐患，而皇帝還年輕，後宮也許還是有人能生育的……”
“你知道了？怪不得皇帝也不留你。”
秦晟接過了酒杯。
他曾經想象過秦家事敗身死的結局，因此如今被賜死，他半點也不覺恐懼。只是，劊子手是和他曾有幾分暧昧的康王任星羅，他做夢也沒有想過。
他對任星羅也好，任星羅對他也罷，在這數月的虛與委蛇裏一度有過真心嗎？
如果再多一點時間，也許……
秦晟望着憔悴的任星羅，心底泛出苦澀。
他說：“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執意要殺我？”
任星羅凝望着他，卻像是看向了更遠的地方，“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一點也不了解你，你對我也是一樣。但是……算了。”
秦晟似乎有些厭倦，他嘆了口氣。
但是……
任星羅不禁心生了一陣哀恸。他明白秦晟在遺憾什麽，仇恨與陰謀上長出來一朵花，可它還未綻放就即将凋零了。
“別說了……”任星羅的雙眼仿佛蒙上了陰霾，“我不想聽。”
秦晟沉默地閉上眼，将酒水一飲而盡。
冰冷的酒液倒入喉嚨裏卻像火一般灼熱，将舌根喉嚨都燒了起來。秦晟痛苦地跪在地上，他喘息着睜開眼，卻見眼前的人不知已經跌坐在地上，他手裏也是一杯見底了的酒。黃良驚恐尖厲地喊着叫太醫，獄卒們則全都慌張地圍了過來，面面相觑。
秦晟一驚，心道眼下局勢尚且不穩，皇帝怎麽會在這種時候殺死獨子？或者，任星羅根本就是自殺。
“你……皇帝沒打算殺你，對嗎？”秦晟嘶啞着笑了，“你想殉情？”
任星羅低聲道，“我欠你一條命……”
他意識漸漸模糊，徹底陷入死亡之前，他聽見秦晟說：
“下輩子再還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