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們到底還是小看了明臺。
打開燈的瞬間,明樓突然這麽想。明臺躺在他的床上,抱着枕頭睡着。安靜的時候,他看起來全然無害,像個漂亮的人偶。明樓想關燈退出去,明臺卻醒了,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說:“明樓……”說着,他的神智立刻回複了,開心地說:“我還以為我又在做夢。”
潛臺詞就是“我夢見你了”,但是明樓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轉移話題說:“怎麽睡在這裏?”
“累了。”明臺打了個哈欠,看着明樓脫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視線依然有些模糊,他忍不住揉了揉臉,想讓精神振作起來:“又想等你回來。”
明樓的腦子裏閃過至少十種應對方式,每一種都足夠撐到把明臺送出國的那一天,讓他們再也不會見面,甚至更可怕點:明臺會再也不想記得明樓的存在。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想這麽做,強硬和狠心不是對待親人的方式——不僅會導致失控,還會讓其他無辜的家人跟着一起痛苦。
明臺坐在床上,緊緊地抓着枕頭,手指在上面胡亂地彈着,明樓冷眼旁觀,只覺得他還小。
還小,而且不懂事。
明臺看他的眼神灼熱又急切,除非明樓是瞎子,否則根本不能熟視無睹。也就是這樣,更讓明樓納罕:明臺之前何以在他面前隐瞞了那麽久?
可見再天真的孩子,專心使起手段來也有幾分厲害。
“你為什麽離我那麽遠?不能坐近點嗎?”明臺突然說。
明樓想了想,決定尊重他,當然,有一部分是有些好奇他想做什麽。
當明樓真的坐在他身邊,明臺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他不知道明樓以前是不是一個給周圍的人帶來壓力的人,他只知道現在很有壓力感。明臺抓着枕頭一下一下地用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很急促。
“天天和我說話……包不包括跟我說實話?”他有些沒頭沒腦地問。
明樓遲疑了一下,說實話,如果明臺和他大吵大鬧,或者再胡說八道,或者扯着衣服和他打架,他自信足夠應付,但是明臺不吵不鬧,冷靜得像個成年人,明樓反而不能把他當孩子哄——明臺變成了一個謎,因為明樓到現在都無法确定他的失憶是否真假。
“那就看你想問什麽。”明樓說。
明臺吞了口唾沫,心跳得太快,繃緊的神經讓他額頭冒汗:“我忘記之前,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話。”
“你以前在家裏話最多,天天都在說。”明樓回避話題。
“拜托。”明臺哀求他:“我現在慌得厲害,我只想知道答案。”
“為什麽一定要知道答案?”明樓看着他:“你忘了,很好,你忘了并且什麽都沒有失去,更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你有大哥,有大姐,有阿誠哥,這三個人都有財力有權力也有地位,足夠幫你遮風擋雨,讓你的每一天都過得不知人間疾苦。明臺,你現在還看不出你有多幸運?”
明臺啞然,但是很快,他用力地搖頭:“不行。”
“為什麽不行?”
“因為……”明臺拉起明樓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依然在愛。”
明臺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固執,或者說任性,像他的小時候一樣。
“我只要這個玩具。”
“我只要學這門課程。”
“我只要大哥送我上學。”
“我只要這樣做。”
“我只要你……”
任性和堅持之間只隔着一條線。
明樓抽回手:“是,你說過。”
“哎呀。”盡管心中早就有了預感,明臺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嘆了一聲,他幾乎自暴自棄地說:“當時一定很糟糕。”
明樓不想再引出更多問題,直接點頭:“你喝醉了。”
“更糟。”
“而且那天我有個約會,很正常的同事之間的約會,但是你誤解了。”
“看來是完了。”
“你扯着我的衣服吼,說我負心,害得你暗暗喜歡我那麽多年,又不負責。阿誠來阻止你,你和他打架。”
“幼稚!”
“我和阿誠好不容易才把你制住,好在沒有驚動大姐。第二天早上,你下樓,告訴我你把我忘了,幹幹淨淨。”
明臺抱着腦袋哼哼,這次可不是僞裝,而是實打實地羞愧不已,最後他貼着明樓:“我沒法見你了,你肯定把我當怪物。”
“別擔心,到了明天你就複原了。明家小少爺一向沒心沒肺。”明樓的話與其說是在安慰,不如說是雪上加霜。
“你不覺得我很惡心?”明臺悶悶地說,語氣裏全是自我厭惡。
明樓再度遲疑,他也有自己無法理解的事,這大概就是其中一件,當時被明臺這麽說,震驚是肯定的,震怒也是肯定的,除了震驚和震怒之餘,明樓居然有一些苦中作樂:幸好明臺是對自己表白,一切都可以來得及妥善處理,如果是對阿誠,甚至更麻煩的是,如果他是對一個明樓完全不熟的人作此表白,那真是連手足反目相殘都無法解決問題。
“不會。”明樓摸了摸他的腦袋,寬慰他:“你是個很可愛的年輕人,沒人會因為你的愛感到厭惡。”
“可愛,可憐沒人愛。”明臺誇張地向後一倒,倒在床上側過身,他看着明樓說:“我真該感謝你沒把我丢出去。昨天我還因為終于接近你沾沾自喜。”
“今天知道真相也不遲。”明樓不以為然:“可以及時制止,修改過來。”
“修改……”明臺愕然地看着他:“你以為我認為我錯了?”
“你認為你沒錯?”這下輪到明樓吃驚了。
“我錯的是方法,不是動機。”明臺理直氣壯地說:“我錯在不該喝醉了對你大吼大叫——就錯這一點。”
兩個人的目光僵持着,明樓自言自語地問:“也許我還是應該把你拖出去打一頓?”
“試圖用武力阻止感情,你會輸的。”明臺一本正經地運用教育口吻。
想了想,明樓承認:“你說得對。不過——”他話一轉,接着說:“好在我還有別的方法。”
“我接受考驗。”明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要拒絕你。”明樓說。
“……”明臺不甘心地看着他。
“就算是愛情,被表達感情的那一方也有拒絕的權利,你說對不對?”明樓從容地說:“所以我拒絕你的示愛,希望你能乖乖出國,努力學習,說不定還能認識另一個好的伴侶。”想了想,他補充:“當然,最好是女孩子,我不贊同歧視,但是社會風險太大,大姐也會瘋掉,你要為她考慮。”
明臺突然笑起來,坐起來從背後緊緊地抱着明樓:“明樓,我肯定愛你。”
“喂,自重,我剛剛已經拒絕了你。”明樓拍着他的手,想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
“至少你已經承認了這是示愛,而不是‘年少無知的弟弟在無理取鬧’。”明臺壓在他背上,自娛自樂:“這是個進步,我只需要再接再厲——明樓,你喜歡玫瑰還是栀子花?我還會用拉丁文和英文寫情書。”
明樓就是覺得他這個優點很好,哪怕心急火燎,明臺也總有辦法讓人笑出來。
笑聲停下來後,明臺突然說:“我今天跟着你的車,去你上班的地方。”
“你怎麽跟的?我和阿誠都不知道。”明臺出乎意料的舉動很多,明樓已經漸漸開始習慣并保持平靜。
明臺小得意地說:“那是,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們拴不住我。”
明樓無奈。
明臺頓了頓又說:“看見一所很大的學校。”
“謝謝。”明樓說:“一所學校能得一位混世少年的青眼,真不容易。”
“裏面的每個人都很精神,每個人都比我忙。”
“能上名校很不容易,誰都想抓住機會拔高自己。”
“我忽然想起你:我一直問你你想要什麽,你從來都不回答,但是你不回答不代表我不能用自己的方法查。所以我回來了,看了一天的報紙——就是你一直在看的——然後我看到了你關心的事情,接着我又讀了我最近在看的書。”明樓身上有很溫暖的熱度,明臺抱緊他,心中的感覺滿得要溢出來,全是喜愛。
“我知道人家要對我說什麽,‘好好的年輕人,每天沉浸在愛情的問題裏,除了愛來愛去,
拒絕考慮別的事情,真是任性’。”明臺學着老師的語氣,倒也可以以假亂真:“所以我做了個決定,我要出國讀書。”
“嚯。”又是一件足夠讓人驚訝的事。明鏡知道了八成會喜憂參半,落淚不止,但明樓只會适當地表示支持。
“沒辦法,你太厲害了。”明臺裝模作樣地唉聲嘆氣:“再不努力,我怕以後壓不住你。”
“這種話也虧你能說得出口。”明樓失笑,而且有些不屑:“明臺,別太把愛放在心上。”
“晚了。”明臺用力地搖頭:“這話你得早說幾年,現在不行,我的眼睛裏只有你。”
“任何遮住你眼睛的人都不值得你愛,不管是我或者是別人。”明樓的語氣沉下來。
明臺不言語。
“我送你出國,只是希望你好好讀書,最好在一個平和的地方定居。總有一天,你可以把大姐也接過去。”
“晚了。”明臺說,這次他的聲音很平靜,比起反駁,更像一種宣告。
送走明臺的時候,明樓還是覺得回不過神,這兩天他如臨大敵,為了斷掉明臺的念頭煞費苦心,可一轉眼,明臺就用自己的方法處理這件看上去能導致天崩地裂的事情,他甚至能讓明樓也放松下來,并覺得這份愛慕并不可怕,也沒有什麽驚世駭俗的。
這只是一份愛,盡管看上去有些麻煩,但愛本身畢竟是很好的。
明臺背對着他走着,昨天也是這樣,他半開着門,用洩露出的燈光送明臺回去。
明臺突然回頭,輕聲問:“你能向我走過來嗎?”
明樓看着他,很慢,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只會繼續站在我的位置上。他的眼神像是這麽說。
“好吧。”明臺笑了笑,輕巧地走過去,明樓以為他還想要擁抱,但是不是這樣,他在明樓的唇上親了一口,低聲說:“我會向你走過來,行嗎?”
明樓的聲音也很輕,但是語氣依然沒有留情:“可我不會等你。”
“我會走得很快,畢竟我天資聰明。”明臺自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