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什麽？
這是個亘古的難題。從生理角度看是荷爾蒙與激素的産物，從心理角度看是寒冷冬日裏看對方一眼就會臉上發燙的自我滿足。但正如A所說，至少對任星羅而言，“愛是什麽并不重要”。
任星羅把永生花收進了抽屜裏，在車厘子酒水的香氣中陷入了沉睡。夢中沒有道士，也沒有鬼魂，只有他自己，原世界的最初的任星羅。仰視角度的視線隔着車窗玻璃聚焦在不遠處頂樓電梯裏的一個男人，二十歲出頭的任星羅穿着規規矩矩的條紋西裝，看樣子他下班了，端着一杯奶茶，被寫字樓的透明電梯框着降落地面。他皮膚很白、發色很黑，在人群中很打眼。從電梯門中出來，任星羅鑽進了樓下的付費的士裏，消失在滾滾車流中。
這是誰的視角？
任星羅并不清楚，他睜開了雙眼，立刻像只蛾子一樣被漆黑房間裏的一處朦胧亮光吸引。
秦晟在床上，他正開着懸浮屏。那屏幕有些暗，大約是亮度調得很低，他另一只手還立着，擋住了投向任星羅方向的光。
“你大半夜不睡，在看什麽？”任星羅模糊的意識漸漸醒了，他壓着聲音問。
秦晟愣住了，轉過頭。他咬了一下手指，似乎有些焦慮：“你醒了？”
又說：“沒看什麽。只是我不該和你說那些話的。”
“什麽話，‘我愛你’還是‘你是誰’？”
“當然是‘你是誰’。”
“你現在猜到我是誰了嗎？”
提到這個秦晟的話一下子多了起來，語速飛快地，他根據任星羅的提示揭示了謎底：“如果一切與時空縫隙無關，而你的身份是假的，學校必然知道。最大的可能性是那一位，算一算年紀也剛好能對上。我挺意外的，原來太子有精神疾病。所以皇帝把你藏起來？”
“你也可以這樣理解。”任星羅不想多說，“等我畢業了就不是秘密了，但現在不要說出去。”
秦晟點頭，“我知道。”
屋裏又靜下來了，任星羅望着天花板，秦晟望着床上的任星羅，視線聚焦在不知哪裏。他似乎在想着什麽事情，心事重重，眉頭也不自覺地鎖緊了。
任星羅轉過頭，見他還坐在床上，不禁問：“所以你為什麽還不去睡覺？”
聞言秦晟躺了下來，他關掉了懸浮屏，凝望着天花板說：
“我在想，我最開始和你說軍校的秘密、試探你，但你毫不知情。那B為什麽看到你的死相？你怎麽會出現在他的世界裏？”
這個時空縫隙本質上是因為平行世界的崩塌而出現，B穿梭時空很可能去了未來，發現任星羅毀了所有世界。
至于死相，任星羅無從得知。但這些話任星羅不能說出來，只能告訴他：“B的話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不能完全理解一個瘋子的話。我作為一個精神病人，深有體會。”
“我不在乎你是精神病。”秦晟突然說，“我以後會看管你好好吃藥看病，直到你康複。”秦晟在接吻的那一夜頓悟自己愛上一個神秘孤獨的美貌少年。他是帝國太子，甚至可能來自另一個時空，他身上迷霧重重。但秦晟忍不住一邊生疑警惕，一邊對他心生愛意。
話題歪了，偏離到了另一個危險的方向。任星羅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離開溫暖的被窩，在寒冷的空氣裏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弟弟，你沒有這種義務。而且我瘋起來自己都怕。”
“我說的全是真話，”秦晟在任星羅看不見的地方蜷縮起了手指，這種即将來的正式告白讓他有一些羞澀，全無昨晚激吻任星羅的勇氣與瘋狂的模樣，“你答應和我交往嗎？”
他又開始告白了，跟上個世界的秦晟一模一樣。任星羅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那個古代世界，白發紅眼的道士與床上平躺的青年漸漸重疊——他們完全是同一個人，對從天而降來路不明的任星羅抱着同樣莫名的愛意。他忍不住問：“你為什麽這麽執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問哪一個秦晟。
秦晟似乎不想讓任星羅誤會，又和時空縫隙的故事劃清界限，“我只是喜歡你，和那個秘密無關。那個世界的我也愛上你了是吧。所以那個我會對你做那種事。”
“那只是一個夢，精神病患者的夢。”任星羅嘆息着說出他最隐秘的想法，“夢醒了，你不會再愛我。這個世界也一樣。”
誠如A所說，所有世界都只是平行世界，必須消失的平行世界。如果B看到的是真的，意味着任星羅殺死了所有的秦晟。
那這些世界就好像一個個天亮了就必醒的夢，夢中人與殺戮者相愛，何其悲哀。
秦晟意識到了他的精神問題，有意去糾正：“可我是真實存在的，不是你的夢。”
“我說你是假的，那你就是個假人。”任星羅強詞奪理地堵住他的解釋，他把臉埋進被子裏，狠狠道，“不準你妄想改變精神病的世界觀。”
“你今天……吃藥了嗎？”
“我從來不吃藥。”
秦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晚安。”
“明天見。”任星羅松了口氣。
夜徹底靜下來了，他合上眼，仿佛置身于第一個世界消失後短暫的虛無黑暗之中，有種熟悉的悲哀感彌漫在四周。任星羅呼喚着A。
[這個世界的秦晟為什麽也會愛上我？]
【因為所有的秦晟都是同一個人，有一樣的性格與思維方式。第一個世界他愛上你，我也挺意外的……現在看來，每個世界他都會愛上你，無論你是誰。】
[為什麽他會愛上我？]
【因為你漂亮你可愛？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問問他？】
[？]
【不要管這麽多了，殺了他吧，對他和你都好，不是嗎。】
A久違地說出了這句臺詞，任星羅反而有了真實感。這個世界任務還是沒有變化的，只要殺死秦晟，他就解脫了，秦晟也可以解脫了。只有他殺了秦晟，或者這些世界崩潰大家一起消失，這個故事才能有結局。
任星羅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有一些癫狂了，幸好今天又是周末，又到了心理診療的日子。這天秦晟有課，他早上出了宿舍就沒有再回來。任星羅獨自在宿舍裏待到夜幕降臨，直到皇帝的副手明慶接他到心理醫生的私人診所。
兩人探讨起莊周夢蝶的典故。
“莊周夢蝶，醒來不知自己究竟是否身在夢中。醫生，說實話，我也有同樣的想法。”任星羅熟稔地拉開凳子坐下，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這是我最近的困擾。”
“你也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醫生第一句話沒有錄到，又不好讓任星羅再說一遍，只好在屏幕上寫了下來。
“夢中人對我求愛，現實中的他也如此。如果現實也是一個夢呢，我備受困擾。”
原來是青春期到了。醫生微微一笑：“你說的夢中人，是秦晟？”
“是的。”
醫生又猶豫了，要不要建議皇帝讓任星羅吃藥呢？任星羅是個少見的例子。病人妄想了一個叫秦晟的人愛上他并且死在他手中，他因此耿耿于懷。奇怪的是，這個秦晟在現實裏真的出現了。醫生的想法是任星羅大約多年前見過秦晟，或者聽說過他，後來病人才臆想出了這樣的故事。任星羅想要殺死秦晟，現在兩人又産生了情感上的糾葛。實話說任星羅有了傷害自己和別人的傾向，本就該停學治療，但皇帝和病人似乎都不願意。
任星羅煩惱地問：
“如果我也愛上夢中人，等夢醒了，他會消失，那我呢？”
“你害怕他消失，還是害怕自己夢醒了會孤獨？”醫生搖頭，“如果這不是個夢呢？”
任星羅嗤笑，“這就是個夢，不過我用‘現實’來區別它與上個世界罷了。”
醫生勸着他：“你現在還想殺死他嗎？你殺了他，夢會真的醒來。然後就是下一個夢，環環相扣。”
“我想我病了，”任星羅恹恹地，回答牛頭不對馬嘴，“他不知道我想殺了他，但我不能說出來。欺騙別人并沒有快感，我不喜歡。但我更不喜歡這個世界，我對複活沒什麽執念，可我不想留在這裏。這些世界像是角色扮演的舞臺，并不真實。我想念過去的世界。”
他喃喃道：“我要離開這個世界就只能殺死他。這樣的我如何能配得到他的愛呢？可我不能解釋給他聽。”
醫生的手指動了，在屏幕上寫了幾個字，又删除了。他認為任星羅處于危險的狀态之中，撇去妄想不談，任星羅的心理狀态已經很不好了，自厭自棄，逼迫自己在傷害自己和傷害別人之中選擇。
任星羅的傾訴并不能得到完滿的答複，本質上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他乘坐明慶的車又返回宿舍，在路上打開數據儀，才發現秦晟給他發了好幾條訊息。問他有沒有吃完飯，問他怎麽不回複他，問他怎麽還沒回來、去了哪裏。任星羅回了一句“看病”。
任星羅在宿舍開了燈，不出意料，秦晟不在這裏。
他困了，連酒都不想喝。洗漱之後倒在床上，合上了眼，他要在這個周末向皇帝要一把槍，争取在實踐任務之前殺死秦晟。
門又開了，秦晟的腳步有點急。他徑直走來，搖晃着床上的任星羅，說：“我找到時空縫隙了。”
這句話像一個雷，突然讓任星羅自睡意中驚醒：
“在哪？”
“老校區的一棟樓，有士兵巡邏、有鎖，我進不去。”
“什麽鎖？”
“指紋？虹膜？ID卡？我不确定。”
任星羅想了一下，“這種條件，你進不去的。你不如放棄你的想法。”
秦晟煩躁地閉了一下眼睛，“不行。”
任星羅想着，我得勸他放棄這種想法，不然他如果被發現，至少會被軍校開除。然而他又想，我這樣是不是很假惺惺呢？一邊要殺他，一邊又要勸他不要誤入歧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