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敬的心徹底沉了下來,站在城牆之上,任風将自己那點七情六欲吹了個幹淨。他轉身問馮潇:“馮大人留在永州,可是做了決一死戰的準備。”
馮潇表情肅然,朗聲道:“馮某孑然一身,別無所求,惟願家國安定,父母安康,如今父母早早病殁,若是一死能守住這永州數萬黎明百姓,馮某死而無憾。”
梁敬望着他的眼睛,像看到了數年前也曾一腔熱血的自己。
他命人端了酒,恭恭敬敬的躬身朝他行了個禮,“敬永州馮潇。”
馮潇一臉驚惶,沖着他擺了擺手,有些不好意思,“将軍這般,可是折煞馮潇了。”
梁敬笑了笑,敬他一杯,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又端了一杯,從城牆上撒下去,敬這片對他來說仍顯陌生的黃土。
他向來不敬朝堂,不敬鬼神,不敬禮數。可他敬一方土地,敬敢于為這方土地舍命的戰士。
自打他一進城,羌族三番五次的試探他們,爆發了無數次小沖突,兩軍不斷的出兵試探,又收兵偃旗息鼓,卻始終沒有真正打起來,羌族畏懼永州這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馮潇他們則畏懼羌族豐富的作戰經驗。
就這樣過了半月有餘,他們糧草即将告罄,梁敬坐不住了,他想帶兵去探探敵方的情況。
馮潇制止了他,“這太危險了,将軍。先前羌族攻破甘寧的時候就看的出他們兵力充足,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羌族戰士的威名我們都久有耳聞,這幾日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因為他們摸不清您所帶援軍的情況,若是貿然前去,怕是有去無回啊。”
梁敬皺了皺眉,心底有個猜測,“這半月有餘,羌族若是當真胸有成竹,怎會畏手畏腳成這般模樣?或許,他們兵力沒有那麽充足,只是扮豬吃老虎,想将我們拖垮。”
馮潇抿了抿唇,踱了兩步,“将軍的意思馮某明白,但是這到底只是個猜測,若是一旦猜錯,将軍落入敵手,那才真的麻煩,永州萬萬百姓,絕不敢冒如此之險啊。”
梁敬說:“我只是隐隐覺得,他們有可能知道我們的糧草快沒了。”
馮潇一愣,“您是說…”
梁敬抿着唇,“再等一日,我們這邊不可能坐以待斃,和他們這麽幹耗。耗也能耗死我們,明白嗎?若是羌族還不發起大規模進攻,那便說明,他們那邊或許有我們這邊的人。”
馮潇頓了頓,“會不是是甘寧的人?但馮某聽說甘寧的将領已經被他們砍了頭挂在樹上了。”
梁敬蹙着眉久久沒有松開,永州的夜不如晉寧的繁華,處處透露着荒涼,他走在街上,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他攔住那人,發現不過是個小孩兒,十二三的樣子,瘦骨嶙峋,眼裏全是驚惶。
“對不起,對不起…”他手裏拿着個饅頭,咕嚕一下滾到了地上,他只覺得面前這人穿的很貴,一定是富貴人家,因此跪下了便一直道歉,眼睛卻還盯着那饅頭瞧。他身後一個體型壯碩的人趕了過來,一見他跪在地上,開口就罵。
“你這小孩兒,偷了東西便跑……”
馮潇嘆了口氣,見梁敬臉上并無不虞之色,便揮了揮手叫那小孩兒拿着饅頭趕緊走,他叫人給那老板送了錢,那老板喜滋滋的回去了。
梁敬看着他那瘦骨嶙峋的背影有些悵然,道:“他比我兒子年紀都小。”
馮潇長籲一聲,“永州若能安定,馮某勢必要讓城裏每個孩子都能吃上飯。”
次日,羌族果然沒有進攻,對方好似逗他們玩兒一樣,叫他們渾身的毛都豎起來,然後惹怒了又拍拍屁股回去,狡詐至極。
梁敬當晚便穿上羌族的衣服,頭上紮了好幾個辮子,貼了胡子,領着一行人,徐徐從羌族眼線較少的南門溜出去,繞了好大一圈,最後直奔甘寧。
臨行之際,他忽然記起離家一月有餘,如今未通書信,便寫了封家書,派人送回京。
梁擁收到這封家書時已是幾日後的事兒了,梁敬寫的字清癯有力,寥寥數語,文采自然是談不上的,卻字字真切,叫梁擁伏在案前久久不語。
他寫:
“吾兒,念你極深。”
“遙想當年爹爹教你彎弓射箭,彼時你還不到爹爹胸膛,如今已經和爹爹比肩了,不知爹爹回去之時會不會比爹爹都高了。侯府一切可好?梁叔年紀大了,不要讓他太過操勞,學着幫他打理一下。永州夜裏有滿月一輪,薄雲淡霧,繁星點點,煞是好看,晉寧這個時節多雨,花園裏的荷花也快要開罷了吧?那荷花是你祖母生前最喜愛的,你可要好生派人照料。你韓奚叔叔來時未送我,回去定要叫他請我吃酒。來時你說要來找我,爹爹不許!三令五申,望你謹記。”
“爹爹在永州一切都好,勿念,待歸。”
三十三
怎麽可能不想他?
梁擁摸着這封信,在書房坐了一夜,腦子裏全是他的音容笑貌。
他每夜臨睡前都要反複翻看這封信,直到那紙張被他磨得棱角全無,他才收起來放到匣子裏。
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因為梁敬再也沒有來過信,他寄出去的信也都沒有回音。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
他在晉寧等了許久,等到來年開春,沒等到第二封家書,等到了永州失守的消息。
消息一出,朝中一片嘩然,皇上聞訊哀悼永州百姓英勇抗敵,追封梁敬為武烈公,并随後做出了遷都南陽的決定。
這決定太過于突然,以至于群臣進谏,求他三思,結果皇上一意孤行,誰的話也聽不下去,甚至于重重責罰了幾個老臣,連丞相孫明玄意欲谏言也被狠狠駁斥了一通。
小皇帝一意孤行,欲偏安一隅,将這半壁江山拱手讓人。然而未待他走出城門,晉寧南面的青州便爆發了起義,起義軍群情激昂,勢要砍掉庸君的頭顱,軍隊很快便到達了城門,兵臨城下,眼見城門要被攻破,皇帝的遷都計劃霎時被打破,硬生生的被困在了城裏。
“祈元侯梁擁自小勇武異常,此時可堪大用。”
相府孫明玄進言,梁擁便上馬挂帥,領了兵去鎮亂。
起義軍大部分都是當地的百姓,空有一身孤勇,然而武器破舊,又未進行過系統訓練,自然都比不過長期受訓的士兵。梁擁取了領袖的首級呈到朝堂,皇帝眯着眼看了他許久,道:“賞!”
他跪下來叩謝,看了眼一側的孫明玄,眉間看不出喜色,面上一派漠然。
沒幾日,梁擁大婚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迎親的轎子歡歡喜喜落在了相府門口,晉寧的百姓争先恐後在街邊伸着頭張望,想一睹這位美嬌娘的容顏。
喜袍是紅色的,比血還要耀眼刺目,梁擁此生還沒有穿過這樣的紅色。
司儀昂着頭,朗聲道:
“一拜天地。”
“二拜——”
“不必了。”梁擁打斷了司儀,司儀看了眼新人面前空空的兩個座位,微微嘆了口氣,緊接着又挂着笑容,高聲唱道:“夫妻對拜——”
拜堂禮行完,客人們歡飲達旦,誇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玉人。
韓奚眼瞅着自己摯友的兒子,居然成了自己的妹夫,也不由在心底感嘆一句造化弄人。
侯府許久沒有來過這麽多人了,門前挂的紅燈籠通紅的燃了一夜,梁擁掀開了新娘的紅蓋頭,紅紗底下的新娘敷了脂粉,貼了花钿,眼睛卻紅的不像話。
“擁哥哥,你和爹爹到底說了什麽?”
梁擁看了眼她,拿了帕子遞過去,“擦一擦罷。”
孫庭蔓沒接那帕子,定定的看着他問:“你根本不喜歡我對不對?”
梁擁沉默了許久,只道一聲:“我會對你好的。”
然後他輕輕合上了房門,屋子裏傳來了細細的抽泣聲。他腳步頓了頓,轉身往書房走去。
梁敬的書房如今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他從書房的暗格裏拿出了那個小匣子,像得了癔症一樣喃喃自語:“爹爹,我成親了。”
“都怪你還不回來,我和別人成親了…”匣子是冰涼的,他抱着那匣子,把臉貼在上面,表情有了絲裂痕,變得有些落寞。
書房藏了許多酒,他獨自捧了一壺,在書房裏醉到人事不知。
“這酒為何發苦?”
“那是你還沒嘗出它的滋味。”
他趴在匣子上仔細描摹記憶中梁敬的模樣,他那雙勾人的眼睛,他笑時微彎的唇角,他生氣時微蹙的眉頭,還有說“佳釀”時眉飛色舞的表情。
爹爹,我如今知道酒是什麽滋味了,但是你在哪兒呢。
喜袍還未褪下,他閉着眼睛,蜷縮在書房的地上,任由酒壺翻倒,撒了一地。
成親沒幾日,他領兵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