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30年11月12日。
任星羅從夢中醒來。
他先是看見了半張戴醫用口罩的男人面孔、黑發、半個肩膀以及灰蒙蒙的天花板，聽覺的恢複比視力晚一些，幾秒之後他才聽清了呼吸機運作的嗡嗡聲響，心電監護儀健康的滴滴歌聲。
“醫院。”他意識模糊地喃喃自語，“我為什麽在醫院？”
“這裏是A市中心醫院，”黑發的醫生說：“任先生，你因車禍昏迷了很久。”
車禍？
是的，他的确在出差路上出了車禍。
但是……我不是去世了嗎？
“我沒死嗎？秦晟呢？”
“是瀕死，任先生，您在ICU住了不短時間。”醫生說，“秦晟是誰？”
“我不知道。”
任星羅突然意識到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秦晟是誰。白發紅眼的道士、眼淚、抽煙的軍裝男人、大雨、鎂光燈下男人璀璨的笑容……種種過往走馬燈般飛奔而過，最終凝聚成了一片虛無。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很正常，你昏迷了半個月。”
“半個月，那我的工作……我同事有來過嗎？”
“沒有，你男朋友倒是幾乎天天來照顧你。但是好像今天沒來。”醫生遺憾不已，“昏迷醒來見到愛人才是最浪漫的，可惜了。”
“男朋友？”
“是啊。”
他第一反應是秦晟，又馬上否定了。
任星羅仔細想了下，很可能是他的某個追求者。
然而在醫院裏，這個所謂的男友再也沒有出現過，只有護工每天兢兢業業地上班照顧行動不便的任星羅。任星羅要求她談一談雇主的消息。護工卻說：“老板說了不能讓你知道。”
半個月後任星羅辦理了出院手續，等他回到家，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家裏是否有異常——門窗關緊了，桌椅和雜亂的書桌文件都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唯一奇怪的是，貓已經不知所蹤了。
任星羅心裏有些發毛，又發覺有什麽地方更不對勁了。他回到浴室裏打算沖涼，不想竟然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個異常的自己。
僅僅只是一瞬間而已，然而任星羅确信自己不是眼花——鏡子裏的人，竟然是豎瞳。
就好像是什麽野獸似的。
他眨了一眨眼，鏡中人又恢複了正常。
任星羅跌跌撞撞地出了浴室。
他強忍着內心的恐懼，假裝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他一邊收拾着桌面的文件一邊打電話給公司道歉自己出了車禍，公司同事告訴他：“你好好休息啊，別急着來上班。老板說了，‘就當你暫時停職了’。”
“你們怎麽知道我出車禍的事情啊。”任星羅問，“我是在外地出車禍的，醫院聯系公司了？”
“不是啊，是你男朋友打電話說的。”
“我哪裏來的男朋友？”
“啊……那他是誰啊？”同事驚訝不已，“我存了他的號碼，要不你打電話問問吧。”
電話響了五聲才被接通。
任星羅問：“你是誰？”
無人應答。
電話那頭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完完全全的寂靜，任星羅甚至以為自己的手機出了毛病，他挂了電話又重新撥了一遍，這一次對方很快就接通了，然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是不是手機壞了？”任星羅疑惑地問，“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麻煩你發個賬號給我，我把住院的錢轉給你，謝謝。有空的話，我請你吃個飯吧？”
“貓在我這裏。”
一個電子合成聲突然回答了他。
下一秒，電話又被挂掉了。
任星羅呆愣在原地，他猝然想到了一個詞：綁架。
他急忙又打了電話過去，然而對方卻是不接了。
半小時後，任星羅接到了一條短信：五天後晚上9點，在你公寓樓下的咖啡店見個面吧，我把貓還給你。
任星羅回答：你不要虐待咪咪，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的。
——它叫咪咪？
是啊。
——我不要你的錢。
那你想要什麽？
對方卻沉默了。
任星羅心急火燎地捧着手機等了五分鐘，對方的短信才姍姍來遲。
——你。
？？？？
——具體的見面再說吧。
五天後的夜晚，任星羅披着羽絨服端坐在咖啡廳中瑟瑟發抖。他大病初愈，身體虛弱得仿佛是夢中的康王本人。下午他剛剛在醫院拆了線，從五樓走到一樓就累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離九點還有半個小時，任星羅已經不由自主地隔三差五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變動——怎麽時間過得這麽慢呢？他想。
他忍不住給對方發了條短信：我已經到了。
對方秒回：知道了。
任星羅抱着手機發呆。他翻了一遍他們的短信記錄，突然覺得“你。”這一條短信有一點眼熟。似乎在夢裏，有一個世界的秦晟也發過這樣一條短信。
一個離奇的夢。任星羅心想。
任星羅坐在離大門最近的位置，背對着的門口風鈴晃悠着響了起來。任星羅聞聲望去，猝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長大衣，高個子，五官俊俏卻面色憔悴。
任星羅猝然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站起來，失聲喊：“秦晟？！”
秦晟拎着一只籠子。虎斑貓咪咪規矩地趴着，眯着眼睛打哈欠。他隔着一張沙發，遙遠地微笑着：“是我。”
任星羅的心都快蹦出來了。那個很長很長的夢并不只是個夢，現實世界裏真的存在一個秦晟！他眼前陣陣發黑，忍不住又跌坐在沙發上了。秦晟将籠子放在他腳邊，自己坐在了他對面。
“你還記得我嗎？”任星羅突然警惕了起來，“那幾個世界裏發生的故事，是真的嗎？秦晟。”
“真的。”
“到底是怎麽回事？”
“也許你不知道比較好？”秦晟緊盯着任星羅的臉，好一陣才說，“我前幾天不在地球，不知道你醒了。”
“地球……？”
“是的。”秦晟颔首，“我不是地球人。準确來說，你也不是。這是為什麽你會出現在我意識世界裏的原因。一切事情的真相，可以參考第一個世界，以及系統的提示。”
“地球人？什麽？還有系統？”任星羅險些叫起來，“太離譜了。”
“夢中的事情我也離譜。可它們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秦晟語速緩慢，他似乎也大病了一場，消瘦憔悴了許多。任星羅心底一疼，又很快壓住了，厲聲問：“系統又是什麽人？”
“他也是‘秦晟’之一，由于平行世界的重疊而随着你徘徊在各個世界的‘秦晟’。”
“什麽？”任星羅十分意外，“我沒有殺了他。他不在我的任務範圍內嗎？”
“這件事……”秦晟低下頭自嘲地笑了一下，“出于他自己的意願，或者說，我的意願。在第四個世界之後，他自殺了。”
“為什麽要自殺？”
“他是最後一個秦晟，只要他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這跟他自殺有什麽關系？”
“我的意思是，他希望你得到自由，而不是被禁锢在意識世界裏，所以他死去了。”
“聽起來很浪漫，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A星種族複雜，在多年的戰争與通婚中雜交，秦晟因此有獸類的血統，甚至遺傳了某種難以治愈的病症。秦晟的父母為此焦頭爛額，他們需要一個有同樣獸類血統的人建立精神鏈接達到治愈秦晟遺傳疾病的目的。
“但這個人并不存在。”
“那我……”
“人造人是禁忌的。我的父母瞞着我在別的星球尋找合适的基因，花費一筆錢制造了一個人造的走獸類血統的嬰兒。他比我小了十六歲。”
“這個故事有些耳熟。”任星羅皺眉，“道士秦晟也是類似的經歷。”他突然想到，第一個世界裏的系統曾經告訴他：這個世界是最肖似原世界的一個。果真是這樣嗎？
秦晟說：“A星很在乎人權，我也一樣。我不希望你帶着為某個人而生的負擔長大，所以我拒絕了。你孤零零地被送到了地球，被人類養父母收養。”
“所以精神鏈接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建立了？”任星羅有點煩躁，“我車禍也是因為你？”
“……對不起。”秦晟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會傷害你。”
任星羅別開眼，“你的病是人格分裂咯？”
“不是，具體說起來有點複雜。但你也可以這麽理解。因為我本身就是雜交的怪物，怪物臆想出來了很多個自己，有的想要毀了其他人，比如系統秦晟。醫生檢查的結果是，這些秦晟的世界背景、身份、年齡都不相同，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所在的意識世界裏，都有一個叫任星羅的人存在。醫生與我都認為你應該是個特別的人，也許能徹底解決我的問題。”
通過求證，秦晟确定了這個神秘的青年就是當年人造人的嬰兒。只是當他再去尋找地球上的人造人任星羅時，他已經因為車禍而昏迷不醒了。
“謀殺未遂。”秦晟這樣蓋棺定論，“不過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我來之前已經解決了。”
“不，你的腦海裏為什麽有我？”
“這是基因決定的。”
秦晟沒有說的是，他有時候會夢見任星羅的一些生活片段：任星羅十四歲時失去雙親、高三被通知保送C大學、二十歲出頭畢業去公司應聘……最後一次夢見他，是任星羅從寫字樓的透明電梯上滑下來，消失在滾滾紅塵之中。
“我會愛上你也是基因決定的嗎？”任星羅厭倦地瞪着他，“我每個世界都因為殺了你而難過，我甚至為了你也自殺了幾回。我不想虧欠你。到頭來這根本是個笑話。”
“不是。”秦晟否認，“愛是無法被設定的。”
想起他從前愛上秦晟後如何傷悲春秋、患得患失，曾經跳樓、吞藥自殺的痛楚一陣陣地湧上心頭，任星羅心說自己原本是一個按照秦晟喜好制造出來的人，兜兜轉轉仍然擺脫不了命運，成為他治療疾病的一件物品。這樣的自己豈不是可笑又可憐？他惱火地抓起了貓籠子，轉身就走出了咖啡店。
秦晟追在他身後道歉，“對不起。”
任星羅停住了腳步，他咬着牙，正要說一些絕情決裂的話，背後的秦晟卻突然抱住了他。
秦晟的聲音顫抖着，甚至他的中文也洩露了一點異域口音：“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任星羅紅了眼眶，但随即一種恐懼壓垮了他回頭擁抱秦晟的沖動。他咬着牙說：“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你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有多少個自己吧。所以，這真的不是第五個世界嗎？系統死了，再也沒有任何指示了。你到底是誰？你是秦晟，還是秦晟的一部分？”
他推開了秦晟，朝樓梯口跑去。
來往的人經過時都怪異地掃了呆立在咖啡店門口的英俊男人一眼。
“這個男人站在門口做什麽呢？”
“被女朋友趕出來了吧。你看他一臉慘白。”
秦晟在咖啡店服務員的竊竊私語裏打開了手機。
其實他也不确定這是不是又一個意識世界，也許整個世界都是假的，也許只有“我愛你”這種事情是唯一真實的。
他撥了任星羅的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