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明臺被阿誠從床上拖起來的時候,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你說什麽?”阿誠裝作沒聽見。
明臺端詳着他,然後笑:“我什麽都沒說啊。”
阿誠心中稍有安慰。
明臺要走的日子臨近了,明鏡萬分舍不得,一邊挑挑揀揀地幫明臺整理行裝,一邊唠唠叨叨
地叮囑着明□□自生活的注意事項。明臺倒是毫無精神壓力,在沙發上啃着蘋果,癱成一個大字當甩手掌櫃。
明樓下樓了,看到這幅樣子少不了要指着他調侃:“嗟,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錯,我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明臺糾正他。
“讓讓。”明樓走過去拍拍他的腿:“像什麽話?這麽長的沙發都容不了你這個人。”
“吃蘋果吧。”明臺爬起來:“我來給你削。”
明鏡看了看明樓,又看了看明臺,見兩人相處和諧,嘴邊不由得帶出一抹笑:“看着你們兩關系融洽,我也就放心了。一家人之間有什麽芥蒂呢?”
“可不是嗎,大姐知道我最大度了。”明臺少不了要自吹自擂。
“一家人就屬你事最多。”阿誠抱着一堆東西經過,沒好氣地說。
“聽到沒,給你阿誠哥削個蘋果,免得人家嫌棄你,扣你每月的零花錢。”明樓戳了戳明臺的額頭,明臺做了個鬼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幸福極了:“大姐,一會兒我們去照相館吧,我想要你們的近照。”
“呦。”聽到“近照”兩個字,明鏡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下意識地否定道:“有什麽好照的?年前不是照過一張全家福嗎?你拿那張去吧。”
“我要上班,可不陪你在這胡天作地。”明樓也拒絕。
明臺一腔熱情被澆了兩桶冷水,氣哼哼地掄起小刀在吃了一半的蘋果上刻“樓”字,然後咔嚓一口咬下。
晚上,明臺在明鏡屋子裏和她說了半天的話,說到最後明鏡還是忍不住不停落淚,明臺也是覺得心酸,到底沒有跟着一起哭,他摟着明鏡安慰:“我小時候還說過一輩子都不離開家裏,天天陪着大姐。”
“還說呢。”明鏡用手帕揩着淚,瞪了他一眼:“誰不知道你小時候最霸道,巴着我就不肯放,一有男客來家裏,你以為對方是來跟我談朋友,從人進門就開始哭嚎,硬是逼着人家走。我出門做事,把你放在家裏才小半天,你就說我不要你,連你大哥都敢咬……”
明臺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明鏡以為他不好意思,換了個話題說了幾句就讓他去睡覺。
明臺從明鏡的屋子裏退出來,路過明樓的房間,沒忍住還是敲了敲門,明樓打開門一臉不歡迎的表情:“都最後一天了,也不讓人安靜安靜?”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明臺龇牙:“否則我咬你。”
“呵,這麽霸道?”明樓讓了讓,把明臺放進來。
明臺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名為不舍的情緒從他的心底漸漸升起來,占據了身體,像是看出了他的情緒,明樓走過來試探:“不會又後悔了吧?”
明臺搖了搖頭,突然低聲重複:“‘這是怎麽回事,我親愛的朋友?我對自己都害怕了。我對他的愛難道不是最神聖,最純潔,最富親情之愛嗎?’……”
他的話說得莫名而突兀,但明樓卻是聽出來了:“‘少年維特’?”他不禁皺眉,語氣裏全是不贊同:“你最近就是在看這本書?”
“我剛剛和大姐談話的時候,”明臺沒理會,繼續說:“我覺得也許我已經知道忘記你的原因。”
“哦?”明樓走到他身邊,和他并排站立,兩個人一起看着窗外茫茫的天,月朗星稀。
“因為我不是個好人。”明臺失落地說,然後他把明鏡的話複述了一遍,又說:“你看,是不是很差?”
“你從小就是小孩子心性,也算不了什麽。”明樓不以為然。
“還有許多大姐不知道的事,我也做過:那時候,擔心阿誠哥在大姐心中太重要,我一直找機會欺負他,雖然想不起對你做過什麽,但我肯定做過什麽——我的占有欲太強。”
“你那時候才多大?都不到十歲。”
“從小看到老。”明臺心情沉重地說:“大姐看我當然哪裏都好。”
明樓失聲笑起來:“沒想到有一天能聽到明臺自己批評自己,真是百年難得一見。”
“然後我想……”明臺自顧自地,好像一停下來就無法繼續剖析地說:“我暗中喜歡你,如果我想讓你接受我,我會擔心你不肯,如果我這麽擔心,我就會産生胡思亂想,這其中就真的什麽陰暗的想法都沒起過嗎?”
明樓不笑了,撇嘴:“你能對我做什麽?”
“如果不能對你做,也可能會牽扯到大姐,阿誠哥,或者更多的人……”
明樓不說話了。
“可我不喜歡自己有過這些念頭。”明臺說着,攥緊了拳:“我想那時我肯定是忍不住了,恨和愛是孿生兄弟,一胎同出。”
“所以?這和你忘記我有什麽關系?”
“有。”明臺鄭重地點頭。
愛是很好的東西,但它的衍生品太過可怕,因為求而不得産生嫉妒,因為患得患失引發暴怒,因為無法滿足引發貪婪,因為過度沉迷産生色|欲……七宗罪一并占了四種,幾乎變成了萬罪之源。怎麽能不叫人諸事枉然?
所以明臺選擇重新開始,忘掉那些充滿陰暗的念頭,忘掉那些苦中苦的日日夜夜,唯獨把對明樓的愛提純出來,幹幹淨淨都是一片心意,然後坦坦蕩蕩地享受和明樓之間可以繼續下去的一切。
明臺把頭埋在雙手間,低低地說:“我只想同你一起在陽光下散散步。”
明樓無法不動容。
而明臺此時卻在心中對自己說:明樓是有魔力的。
記憶裏的他還是一個伏在姐姐膝蓋上任意妄為的孩子,想要什麽只要說出來就能得到,他享受到的全部都是“家人的給予”和“外界的饋贈”,明樓讓他想要變成一個“施與者”,只想着表達自己有能力給予,不再計算自己得到了多少。
兩人沉默下來,最後還是明樓主動開口:“其他的事情雖然不能多想,但如果能夠促使你進步,倒也不錯。”
雖然是已經預料到的最好的結局,明臺心中依舊惘然,卻也不是那麽失望了。
他輕快地說:“我還以為你會被我一腔赤誠之情感動到,然後點頭接受呢。”
見他反應如常,明樓也松了口氣,提醒他:“不要自我滿足,說不定這只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地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或許。”明臺也不否認有這種可能,事情真相如何,憑他也只能這樣推測,因為這樣的解釋聽起來很好,讓他很舒服,比起一個面對愛而不得最後做了逃兵的形象,這個更能讓當事人自己接受。
可是事情真相如何,現在也不重要了,能找到一個可能來安慰自己已經是好事。況且明臺依然在愛,又做了屬于他自己的決定,也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決定。
“真可惜,和你有關的記憶全部丢了,只剩下這麽點。”明臺哀嘆。
“丢了就丢了,沒辦法,人還在就行。”明樓說。
“也對。”明臺深以為然:“沒有過去,我們可以創造未來了。”
“不過,到外面可不能再這麽不像話。”明樓最後還是教訓他。
“是。”明臺一本正經地說:“我在外面一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好好學習,早日金榜題名,回來和你洞房花燭……”
話沒說完,他的後腦勺就被明樓狠狠敲了一下,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回來和你為國效力。”明臺淚汪汪地作可憐狀。
明樓沒贊同也沒反對,只是說:“你只要照顧好你自己就足夠,為國效力的事再說吧。”
“最後一晚上,我能在這裏睡嗎?”明臺故作天真無邪。
可惜明樓最不吃他這一套:“不能。回屋。”
明臺悻悻地回到房間,從床墊下掏出明樓的單人照,沒忘了賭氣:“行,你不願意,我讓你的照片陪着我睡。”
他把照片擦了擦,珍而重之地放進了貼身衣服的口袋裏。
送明臺的時候,有明鏡,有阿誠,有明樓,如果不是汽車容量有限,差點連阿香都跟着湊熱鬧。
明臺嘀咕:“這還真是傾巢而出。”
話音未落,又被明鏡揪耳朵兇:“怎麽說話呢?這個成語是這樣用的?”
明樓不說話,明鏡坐在前排,阿誠開車,他和明臺一起坐在後座上,明臺緊緊地貼着他,偷偷去拉他的手。明樓瞅了明臺一眼,到底還是随他去。
就這麽一個小動作,就讓明臺得意得沒完沒了。
上飛機前,明鏡交代了,阿誠也交代了,衆目睽睽之下,明臺不能對明樓做什麽,感覺百爪撓心,這時候阿誠不知道說了什麽,把明鏡送回汽車裏,明樓留下來做最後補充。
“別哭喪臉,萬一大姐舍不得你一個人在外面受苦,拿出‘尚方寶劍’號令,到時候我還得追着你過去。”明樓實事求是地說。
“我知道了。”明臺怏怏,轉身離開,明樓突然拉出了他:“你……”明臺回頭,明樓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很想問一句“你真的是失憶了嗎?”
明臺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狡黠,但明樓定睛看去,明臺的眼睛清清朗朗,毫無隐瞞,也可能只是剛剛看錯。
“什麽?”明臺莫名其妙地追問。
“沒什麽。”明樓松開手,幫他理了理衣領,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畢竟是結果:“你……實在任性。”
“我一向如此啊。”明臺握住他的手,笑着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