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臺還沒有到失眠的年紀。
他這個年紀應該是最無憂無慮的,白天精力充沛,晚上沾了枕頭就能睡着,全沒有側夜難眠、滿屋亂飄的痛苦。
以前,他的精力更充沛,天不亮就跳起來滿屋子亂跑,踢樓梯,大聲嚷嚷,能鬧多響鬧多響,力圖吵醒所有人,最後要不然是阿誠打着哈欠把他勸回屋,要不然是明鏡一臉倦容加嫌棄,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回床上去。
大一點,他反而開始賴床,早上叫不醒,任由阿誠把門拍得震山響,後來被明鏡禁止鎖門,每天早上阿誠直接闖進屋,先掀被子,後掀人,阿誠的力氣比他大,不小心的時候能直接把人掀到地板上。
明臺試圖把明樓的形象插入到這些瑣碎的記憶裏,或者代替明鏡,或者代替阿誠,替換着替換着,他自己開始笑得沒完沒了,因為實在想不出明樓追着他聲音尖銳地訓斥,也想不出明樓大力氣把他丢起來的場景。
不對,明臺很愉快地想,明樓一看就是會秋後算賬的人,說不定他根本不會叫自己起床,而是故意不喊,然後害自己遲到。最後明臺要面對被老師責罵,回家還要被大姐責罵的場面。那人就站在一旁看着,說不定只會來一句“看你下次還長不長記性”。
明臺不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但是胡思亂想的好處之一就是不用考慮現實與否。
這個時候,門被敲響了,聲音很輕,明臺轉過頭,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敲門聲又響起了,他跳下床,胡亂把明樓的照片塞進枕頭下面,然後去開門。
門外站着阿誠,明臺不由得一陣失落。
“睡不着?”阿誠問,他的手裏端着一杯熱牛奶。
明臺點頭,知道自己的現狀別說一杯熱牛奶,就算是泡在牛奶裏也沒用。
“你擔心?”阿誠說。
“阿誠哥,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麽?”明臺打趣。
“你擔心明天醒來又會忘。”阿誠說。
明臺眼睛一亮:“阿誠哥真是明察秋毫。”
“不是我……”阿誠下意識地否定,又及時住口。
明臺接過牛奶抱怨:“今天是明樓,明天說不定就是你和大姐,說不定後天一睜眼就全忘了,我能不擔心嗎?”
“你叫他什麽?”阿誠的重點不一樣。
“明樓啊。”明臺理直氣壯,毫無愧色。
“沒大沒小。叫‘大哥’。”
“我不記得,不叫。”明臺扭過頭:“再說,他對我不好。”
“對你不好?”阿誠看上去想打他。
“反正沒有阿誠哥和大姐對我好,我請他陪我說話,他理都不理。”明臺說:“家裏多了個我不記得的人,又執行着家長的權力,我害怕。”
“沒良心。”阿誠氣急,手指幾乎能戳到明臺的鼻子:“你看到旁人對你好,就是對你好,你看不到旁人對你好,就不存在?”
“那你讓他給我看呗。”明臺轉着眼珠說。
阿誠頓時冷靜了,知道險些中了明臺的套,他伸手輕輕拍了明臺一下,重複:“睡覺去,沒事,就算明天你全忘了,我們也照樣養着你。”
“真的?”明臺掩去感動,笑嘻嘻地說:“你們是誰?你們要把我養到什麽時候?能在新年裏下鍋的時候?”
阿誠轉身就走,留下緊抓着牛奶杯的明臺,還有對方一連串的輕笑。
明樓靠着窗戶旁,專注地看着外面景色,夜色深沉,從這個窗戶看出去,其實什麽都看不到,門被推開的時候,明樓沒有回頭,卻已經有所感覺一般适時地問:“他怎麽樣?”
“能吃能喝,斤斤計較,還能開玩笑。”阿誠回答得簡潔:“白替他擔心一場。”
“挺好。”明樓笑。
阿誠不明白他怎麽能笑得出來,因此沉默不語。
明樓轉頭見他沒走,還是一副緘默的模樣,心下了然:“明臺沒事,你不高興?”
“明臺太離譜。”阿誠忍無可忍,他一向不喜歡在家裏的人面前說三道四,能說出這一句已經是盡力,并且也因為他知道明樓會懂,無需多說。
明樓回頭看着夜色,像是自言自語:“那要看你站在什麽角度看……你喜歡站在我的角度來維護我,看明臺當然覺得他離譜,如果站在明臺的角度呢?也許我就是冷漠的……”
“大哥和明臺不一樣。明臺,明臺……”阿誠說不下去,其實話剛開始,他心中的火就已經減了一半,光是面對明樓,他心中的惱火就熄滅了,何況始作俑者又是明臺,他們家最小的弟弟,從小被三個人帶娃娃似地用心寵着,罵他大約就等于在罵自己。
“這并非一件壞事。”明樓開解地說:“至少他不是有意的,至少他還記得家裏有大姐,有你。”
阿誠無話可說。
明樓說:“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那明臺……?”
“不是早就做決定了嗎?”
阿誠啞然,想了想明樓的話,垂下了頭。
明樓波瀾不驚,事事沒有偏過已定路線,阿誠心中敬畏,也知道已經不需要多說什麽了。
明臺很晚才睡着,今天早上阿誠沒有敲門喊他,明臺一覺睡到自然醒,真的是遲了,外面天光透亮,陽光透過白色窗簾顯得肆無忌憚。
明臺一躍而起,從枕頭下面掏出那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對準照片上明樓的臉戳了戳:“我記得,你叫明樓。”說完,他往床上一滾,心滿意足地把照片藏進了床墊下。
明臺一番梳洗,換了衣服下樓,原以為家裏沒人,沒想到阿誠就坐在桌邊,拿着一疊報紙看得認真。
阿香笑着問明臺吃不吃早餐。
“早餐還是午餐?”明臺問。
“少爺說早餐就是早餐,說午餐就是午餐。”阿香靈活地回答。
阿誠放下報紙看着他兩,然後說:“不用那麽麻煩,這頓算是午餐。”
“阿誠哥,”明臺立刻湊了過去:“你今天怎麽在家?”
“哦,看來你還記得我。”阿誠說。
“當然記得。大姐出門了?”
“大姐很忙。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無所事事?”
明臺不服氣:“我也很忙啊,我……忙着學業,忙着……”
阿誠露出“少來這套”的表情,明臺的聲音漸漸地熄了,阿誠繼續說:“說到你的學業,昨天大哥和大姐商量過了,按照原計劃,還是要送你出國學習。”
“等等。”明臺目瞪口呆。
阿誠看着他:“你連這件事都忘了?”
明臺想起來了,的确有這件事。
這個提議是明鏡提出來的。
明鏡想讓明臺去國外開闊視野,見見世面,以便決定未來的前途。
雖然明臺不知道明鏡為什麽會提出這個想法,不過他确實是答應了,答應得很勉強。答應的原因,無非就是想到天高皇帝遠,出國就不用被家裏人管束着,蛟龍入海,鳥上青天。
“可是現在還能送我出國嗎?”明臺質疑。
“有什麽不能?你什麽都能做,而且又不是失憶。”阿誠不為所動地說:“你丢失的那點記憶還影響不了你的學業。”
“可是……”明臺現在心亂如麻,索性耍賴:“我不去。”
“怎麽又改主意了?”
“我把明樓忘了。”
“叫‘大哥’。忘了……不影響你的健康。”
“不行,我的記憶出現了缺失,我會一直惦記着,然後寝食難安——我要留在家裏。”
“那邊的學校都聯系好了,你知道家裏花了多少錢去打點?”
“不要。”
“明臺,”阿誠板起臉:“不要總想着胡鬧。”
“明樓也這樣決定的?”明臺反問。
“叫‘大哥’。”
“不叫!”
一言不合,兩人的話中都帶着火氣,互相瞪視着,最後明臺敗下陣:“什麽時候?”
“三天後。在家多陪陪大姐。”阿誠把報紙整理起來,卷成一卷握在手中,然後站起來:“我出門了。”
“我回答你了,你也該回答我。”明臺說。
阿誠頭也沒回:“大哥當然不想妨礙你的前程,只望你自己也掙點氣,在外面不要像在國內一樣颠三倒四。”
過于心煩,明臺真想撓亂自己的頭發。
阿誠走得像一陣風。
明臺追不上他,追上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着,除了他突然忘了一個人,可是關鍵人物表現得那麽平靜,平靜到讓明臺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吃過午飯,明臺決定給自己找點麻煩。
如果不是阿誠提起,明臺根本想不到撇開大段的記憶,而單純去回憶固定時間發生的事情,他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回想起自從他答應大姐出國之後,就擅自給自己放了假,好在沒有人約束他,多半是因為他只是呆在家裏看書,哪裏都沒去的緣故。
再往前,明臺想起了他答應明鏡出國的時候,其實心裏并不愉快,這不像他。
三天前讀了一半的小說被放在床頭邊,證明明臺的記憶沒有錯誤。他坐在窗戶旁,把這本書重新翻開,書簽滑了出來,但是明臺确定他應該記得自己看到了哪一頁,然而腦子裏亂七八糟的,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他把書丢到一旁,感覺很頹然。
他還是想見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