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是第二天一大早到的。
任星羅剛睡醒正在片場吃早餐，遠遠地瞟了一眼。秦晟從房車上下來，手裏還拉了個行李箱。助理和他的化妝師各拎着行李，同劇組的工作人員打招呼發了點禮物。李黎明一聽秦晟來了，立刻上前迎接，噓寒問暖，任星羅聽了幾句，也分不清他倆到底是不是私交甚篤。因為秦晟只說了句“李導，龍年大吉”，但秦晟本來也話不多。
任星羅吃完了包子，喝了瓶水，被齊齊喊去化妝準備上戲。化妝間裏國王的演員阮一霖正和他的化妝師聊天，任星羅渾然不知，剛進門就聽到阮一霖的聲音。
“他想接什麽就接什麽嘛，他就是連接三部爛戲也沒關系，不缺錢不在乎名聲的，哪像我……他可能最近童話故事看多了吧。”
見任星羅進了化妝間，三人裝作什麽也不曾說過聽見過，笑着又聊起了片場裏昨夜老鼠肆虐，尖叫聲此起彼伏的趣事。昨天的化妝師CC也到了，見了阮一霖就嬌嗔地喊，“阮生皮膚又好了，最近在哪個醫院做美容啊？”
兩人打了會趣，阮一霖起了身要走。正好門開了，秦晟和他的化妝師走了進來。幾個人各自打了個招呼，不溫不火地說着“第二次合作”了之類的話。
任星羅正被畫着眼影，他沒睜眼但聽到了秦晟的聲音，猝然心裏一緊。
兩個化妝師寒暄了幾句，秦晟的化妝師說：
“這位是？”
CC嘻嘻一笑，一邊畫眼線一邊充當起了介紹的角色，“巨像影視的新人任星羅，他的角色是巫師。好了。”
任星羅這才睜開眼，只見秦晟就坐在他隔壁位置上，剛好正轉頭看他。他沒化妝，皮膚曬得有些黑，據說是因為今年一直在南方度假。他眼裂長，眼珠卻極黑，與他對視時總會被他深邃的眼睛吸引。秦晟的粉絲最愛誇他偶像眼睛迷人，并非虛言。
二人對視，頓時将過往種種愛恨的記憶爬到了他心頭上，抓得他胸口鮮血淋漓。他因這內傷怔了幾秒，直到化妝師在他臉上拍了一下粉撲，他才回神說：“你好，秦先生。我是巨像的任星羅。”
旋即他羞澀地笑了，這個笑容任星羅的形容老師讓他練了很久，據說哪裏都用得到，也最适合他。
“叫我秦晟吧。”秦晟收回了目光，“你第一次演戲？”
“嗯，”任星羅沒想到秦晟會繼續跟他搭話，他盯着鏡中的自己說，“以前拍廣告的。”
關于任星羅，秦晟在記憶裏搜索了一陣，他想起別人無意間提起的一句話，便抖了抖拿出來問：“他們說你是我的粉絲。”
“是啊。”任星羅打起來精神，若是秦晟此時望一下隔壁的鏡子，能發現任星羅一片專心致志的神态，“我常常看您的作品。”
這是個非常合理，合适展開與交流的開場白。任星羅暗暗想。
于是秦晟在他意料之中地問，“你喜歡我哪個角色？”
秦晟此人在A國頗有名氣，他是正當紅的一線青年演員，人氣高，獎項也拿了一些。去年他演了一部電影後拿了個不大不小的男配獎，之後就音訊全無，據說是跑去南方休假了。所以秦晟主演《大陸的故事》的消息一出，很多人都頗為驚訝，盡管從前也有風聲，但沒有人真的相信。據說秦晟接劇從來都很任性，他幾乎一年只有一部作品，有時候連一部也沒有，接的角色也是如此，也不在乎什麽形象。上部電影裏他演的是個叫孟憲的配角，這個角色是被五十歲富婆包養的狠毒美貌農村小狼狗，戲份不多，給人印象卻很深。
“‘孟憲’。”任星羅早就備好了答案，他說，“我最喜歡孟憲在路虎裏數着錢又哭又笑、在高樓上撒錢最後被警察帶走時的情景。”不曾提的是，任星羅看過這部電影許多遍，原因是這個角色與秦晟個性迥異，他從未見過這種秦晟。
“為什麽？我以為你會說趙珈。”趙珈是他公認演得最傳神的角色，他也因這個角色名聲大噪，同時斬獲了那年的影帝，從此事業風生水起。
任星羅想都不想就說：“孟憲涼薄、瘋癫、自卑又自傲，和你……和我想象的您不一樣。”
說起來，孟憲這個角色反而更接近任星羅的性格，所以他對這個角色觀感有些複雜，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又是恨他又是讨厭他。
“這樣。”秦晟淡淡道，“孟憲本質上是個演員，在情人面前、其他人面前與獨處時是三幅面孔。”
“很多人都是這樣，所以會給人共鳴。”
“那你生活裏演技好嗎？”秦晟似乎是笑了。
“夠用了。”任星羅覺得話題越來越偏，硬着頭皮說，“反正大家看不出來。大部分人和觀衆只能分辨演技不好的，看不出演技好的。”
“吃這碗飯的看得出來。”秦晟說，“你就演得不好。”
“嗯？”任星羅有了興趣，“秦先生要指點我演戲嗎？我昨天才拍了第一幕。”
“不是，我沒看過你工作的戲。但你現在演得很敷衍。”秦晟玩笑着補充說，“沒別的意思。”
任星羅被當場拆穿——他霎時就明白，秦晟是直指任星羅“秦晟的粉絲”一角演得敷衍，一時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應答。化妝間靜悄悄的，兩個化妝師都是混跡娛樂圈多年的人精，哪裏不知道秦晟在說什麽，只不過兩人都充耳未聞，一心翻着粉底和口紅。
“哎呀，你張下嘴啦，我怎麽給你塗口紅。”化妝師搖晃了一下任星羅的肩膀，打破了化妝間的寂靜。
任星羅回過神，局促道：“對不起。”
這話也不知是對誰說的，化妝師也沒有接話。
秦晟化完妝，起身和化妝師向外走去。他走前在餘光裏瞥了任星羅一眼，任星羅正對着鏡子抿嘴。CC數落他：“你嘴唇怎麽這麽紅啊？我得給你遮瑕，天生的？厚，那你很天生麗質惹。”
……
出了門，化妝師笑着說：“你同個新人置什麽氣？”
“沒有置氣，開個玩笑而已。”
“你可少點吓唬小朋友吧。”
“粉絲這種設定……”秦晟拉長了語調，他搖了下頭，不再解釋。
“萬一人家喜歡你呢，打着粉絲旗號那種。”
“這種你也見得多了，不是他這樣的。”
“也是，那他莫非是想被你包養換資源？他長得是很好看的。被你包養你也不虧。”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化妝間發生的事很快就被傳開了。午間休息時齊齊拎着盒飯來找任星羅，兩人尋了個有風的地方吃飯。
齊齊正要說這件事，牆後傳來幾聲腳步和嬉鬧聲。任星羅與齊齊同時對視了一眼，正要走，又聽見了這幾個男女的談話聲。
“聽說他被秦晟說哭了。”
“什麽？”
“他說自己是秦晟的粉絲，殷勤得不得了，卻答不上秦晟電影裏的問題。”
“太不走心了吧，換成我，我一定言辭懇切背誦他每句電影臺詞，有這種套近乎的機會居然不好好把握啊。”
“所以不紅啊。”
……
齊齊惡狠狠地瞪了牆一眼，拉過了任星羅悄悄地走開，躲在一塊幕布後面。她氣惱地對任星羅說：“到底怎麽回事？”
任星羅把秦晟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為什麽？你回答得挺得體詳細的啊？為什麽他鐵了心說你敷衍？”齊齊很疑惑，“說真的，他在業內名聲挺好的，從來沒聽說秦晟為難別的演員……”
“我是第一個咯？”任星羅無可奈何地嚼着鹵肉，“可能我的目光被他認為太色情，得罪他了？”任星羅也有些心有餘悸，他對秦晟确實不是粉絲的心态，但不知秦晟是如何看出來的。
“等下，”齊齊将秦晟的話又做了一回閱讀理解，震驚道，“你難道不是他的粉絲嗎？”
“呃，也确實不算是吧。”
“……不對吧。”齊齊驚恐地将任星羅上下打量了一遍，“那你進娛樂圈幹什麽，難道你想包養秦晟？你垂涎他的美色，而且表現出來了？”
後面的幕布突然被拉開了，光線大亮，幕布後正遠遠地站着好幾個人。幾個工作人員、秦晟和攝影師。任、齊二人仿佛兩只偷油的老鼠，臉色驟然灰敗下來。
一個眼熟的工作人員問他：“你們兩個躲在這裏幹什麽？”
他又看了一眼兩人手裏的盒飯，連連擺手要趕走他們：“換個地方，秦晟要拍視頻。”
齊齊連忙拽着他離開，走了兩步，壓低了聲音與任星羅耳語，“他聽到了嗎？”
任星羅捧着盒飯，聽她這樣講，便回頭望了一眼，不想正好和秦晟遠遠的視線對視了一瞬。
那雙黑色的眸子像波利尼西亞的黑色珍珠，在深海裏而生，凝結了千言萬語。
他像被燙到似的立刻回了頭，說，“不知道啊。”
“你以後還能在娛樂圈裏混嗎？”齊齊愁道，“怪我口無遮攔。”
任星羅搖了搖頭，“聽見就聽見了吧。”
齊齊惴惴不安，但她也做不了什麽。
任星羅還是照常去上戲，夜裏睡在山下酒店裏。劇組裏也有風言風語，說他這種名氣的小明星根本混不上A臺的綜藝，斬釘截鐵地說他是被包養了的、金主花錢送他去綜藝當花瓶和背景板、又給他買了車雲雲。
這些齊齊和任星羅都聽得見，齊齊有些惱火，懷疑是秦晟做的。
“秦晟才不屑做這麽low的事情。”任星羅覺得好笑，他自認對秦晟還有點了解，“不過他們的猜測也不是沒理由，是吧。讓他們說呗。”
這天晚上任星羅要拍一場和秦晟的對手戲。
選景是山腳下的大草原，因為是夜裏，此時天空又黑又沉，任星羅仔細看了一會，原來夜幕裏全是閃爍的星星。
任星羅站好了位置仰望星空，立刻被導演吼：“你幹嘛用鼻孔看鏡頭，把頭低下來！馬上開始！”工作人員一陣哄笑。任星羅也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耳朵。
第二幕是第一幕的續集。
龍與勇士總是相互依存的。龍來了，勇士也來了。
有一個少年撕了告示，敲開了宮門。
少年自稱程啓。他身材高挑結實，蜜色皮膚、束發戴銀飾，笑起來仿佛格爾臺花綻放，雙眸好似星辰惹眼。他說：“陛下，我願屠龍。”
“龍的腦袋有一座山大，爪子有三輛馬車長。他的眼睛好像西方的金色湖泊。”國王見他年紀輕輕，又生出疑惑，“這樣龐大的巨物，你如何屠龍？”
程啓說：“祖輩曾經屠龍，我正是為屠龍而生。”他對着國王舉起了長刀。
這把刀鋒利而古舊，刀柄的紋路裏隐隐可見黑血。
遠古的傳說裏，的确有一位姓程的勇士屠殺了真正的龍，據說龍死後屍骨變成了一座山，龍流下的眼淚變成一汪湖泊，龍的咆哮化成了冬日刻骨的風。
龍飛向了東部，他提議追到東方屠龍。
“你一個人去？”
“最好有人助我。”程啓說，“但整個王國似乎只有我一個勇士。”
“不止。”國王将手指向了身旁的男巫，“他将會與你同行。”
巫師從王座旁走下了臺階。
他停在程啓身前，摘下了兜帽。
孟格拉凝視着程啓，泫然欲泣：“我叫孟格拉，我不是什麽勇士……但，我會殺了他。”
“卡卡卡卡！！！”
導演崩潰地大叫。
“任星羅，你看一下劇本，孟格拉的表情是‘嘲諷’不是像誰死了似的哭唧唧好嗎。前面都好好的，最後一個鏡頭不行！等下重新來一遍！”
任星羅眨眨眼收了淚光，他不好意思地将視線從少年秦晟臉上移開，小聲說：
“好險，我差點哭了。”
“我也以為你要哭了。”秦晟笑了一下，他站在原地沒動，身旁的化妝師走過來給他補妝。
導演抓着劇本走到任星羅身邊，和他講起了剛才的戲。
秦晟不動聲色地斜睨着任星羅，因為他正滿腹疑窦。剛剛戲裏任星羅與秦晟對視，他的眼眸裏是濃烈的悲哀，呆板的有色隐形眼鏡都掩蓋不住，仿佛突然演技爆發亦或者真情流露——就像他們第一次在化妝間見面時的失态。他的神态、眼睛，仿佛正表達着對一位死去的愛人的悲恸。
秦晟看過幾段他第一幕的片段，任星羅演技談不上好，但也算夠用了，突然出現這種低級失誤，委實難以理解。
片段中他是個死氣沉沉的男巫，美而陰森。現實裏他是個有生氣的青年，濃妝完全烘托了他一颦一笑的美，靈動且美貌絕倫。
他思忖着任星羅是挺漂亮的，所以惦記別人他有底氣資本，被別人惦記也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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